《路边野餐》的故事其实并不难懂。贵州凯里一位乡村医生陈升因为侄子卫卫失踪,独自踏上了寻找的旅程。乍看好似普通的公路寻亲题材。难懂的是,导演毕赣通过这个故事想表达什么。
可以说,《路边野餐》具备最纯粹的文艺电影的调性,小人物的私人生活、散漫疏离的情节、以及近乎炫技的长镜头,完全可以和台湾导演侯孝贤的电影镜头无缝对接。由主角陈升朗读的细碎诗句,与流淌的光影融合,引领观众在现实与梦境之间穿梭,这感觉又恍似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三轮车夫》。
围绕陈升寻找卫卫的叙事主线,不断涌现的意象给人以巨大信息量的冲击。亚热带乡土潮湿阴郁的氛围、念念不忘旧情人的老医生、曾经混社会现在修钟表的花和尚、爱摆弄报废汽车的疯子酒鬼、具有超现实色彩的野人传说、苗族吹笙人和流行乐队……这一切似乎与情节无关,却在导演刻意的安排中连缀在一起,与故事奇妙地吻合,耐人寻味。
影片的场景集中在凯里、荡麦、镇远3个偏僻地方,所有布景都仿佛拆解待建,未完成感强烈。每个镜头都极具原始张力,采用大量长镜头,以尽量保持时间的连贯性,偏偏总在叙事的关键节点摇开,时时令人费解,又处处令人着迷。甚至连手提摄影机剧烈晃动的技术瑕疵,也可以被轻易地忽略不计。
若是被这些羁绊牵着鼻子走,观影感受肯定就像坐着过山车穿越了云雾缭绕的南部深山,一路下来,懵懵懂懂。
然而反复刷几遍影片,就会发现1989年出生的毕赣是一个特异的存在,他的这部处女作长篇,也绝不能用“模仿”甚或“致敬”来解读,更不是“为了文艺而文艺”。
时间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主角,导演通篇都在执着地讲述一个关于时间的故事,几乎到了偏执的程度。电影开篇引用《金刚经》中的名句——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就在暗示观众,时间在这部电影中的统领意义。
在导演的精巧设计下,时空的错接和倒置不断打乱着叙事线。陈升坐过牢,9年后出狱,母亲和妻子都已离开人世。陈升梦见母亲的绣花鞋飘荡在河流中,花和尚来接走卫卫时墙壁上出现了疾驰的火车,这两处都用了镜头内部蒙太奇,通过推拉摇移直接切换,模糊了过去、未来、现在的时空界限,混淆了现实和梦幻。
陈升在寻找卫卫的途中,经过的“荡麦”实际是一个虚构的空间。在这里,他搭上了摩的小伙的车,小伙的名字也叫卫卫。他还遇到了长相与亡妻酷似的女理发师,他请理发师洗头,还用第三人称给她讲述了自己和妻子的浪漫往事,借助乐队伴奏,为她唱了一曲《小茉莉》。镜头的不间断跟拍创造了惊人的42分钟长镜头,由陈升进入荡麦开始,到离开终止。这一段奇遇里,陈升遇见了未来和成年的“卫卫”,重温了过去,与“亡妻”重逢。如同庄周梦蝶,亦真亦幻。
无处不在的钟表既是影片的情节道具,也是最为重要的表意符号。卫卫是一个痴迷于钟表的孩子,他在墙上画钟表,在手腕上画手表;花和尚的儿子不幸身亡,生前也喜欢钟表,于是他开了一个修钟表铺;摩的小伙卫卫爱上了裁缝铺女孩洋洋,洋洋就要去凯里当导游了,卫卫想挽留洋洋,就去画火车,把去凯里的火车相反方向的货运列车上都画上时钟,那样坐火车去凯里的洋洋在当两辆列车相遇时,就能看到那些时钟在倒转。
陈升用方言朗诵的诗句,新闻里播放的野人传闻,作为背景音时时出现,都可以看作时间的标记,提醒观众感知时间的流逝与变幻。
时间是抽象的数字,但对于每个人的生命体验却是诗意的。时间的诗意在于它的难以把握和不可逆转。逝去的亲人不再相见,错过的爱情缘分已尽,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没人能掌控。时间的残酷,教我们学会珍重、释然和告别。
片尾,陈升在返回的火车上看到了小伙卫卫画的倒转时钟。如果时间可逆,人生所有遗憾和悔恨都不会有。时间中的人,唯一的出路是坚强和前行。(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