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光渐暗的舞台上,先后死去的李尔王和三个女儿及爱德蒙的遗体横陈其间,奥本尼公爵、肯特伯爵和爱德格等幸存者伫立着。在这惨烈的死亡之境,生死格斗的喧腾瞬间静息了,台前的人字形台阶从静寂中徐徐升起,伴随着葬礼进行曲,手执长剑的爱德格凝重地步上台阶。当台阶升高到如一座顶天立地的金字塔而几乎屏蔽了整个舞台时,爱德格站立台阶的顶端,凌空向静息的观众演说了终场辞:悲伤沉重的担子,我们要承担,/情感是唯一的语言,/老人一代受尽苦难,我们却还年青,/既看不到如此惨痛,也活不了这么长久。这是2017年春节期间,国家大剧院演出李六乙执导的莎士比亚悲剧《李尔王》终场时的场景。
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取材于早期英国历史著作,最早的蓝本是12世纪英国编年史家杰弗里著、具有传说性的《不列颠皇家史》。在旧有的史说中,远嫁法兰西国王的三女儿柯蒂丽亚帮助李尔王恢复了王位,并且在父王死后,继承了他的王权。莎士比亚改写了这个“幸福结局”,取而代之的是李尔王与三个女儿均遭死亡的“毁灭结局”。另外,在旧有关于李尔王的史说中,是没有葛劳斯特伯爵父子三人的情节的,莎士比亚是把取材于另一部史籍的故事移植入李尔王的戏剧中。在《李尔王》中,葛劳斯特伯爵是李尔王性格的投影,他轻信自己私生子爱德蒙的谗言,逼使嫡子爱德格冤负阴谋杀害父亲的罪名逃亡荒原,假扮疯子乞丐偷生度日。爱德蒙与李尔王的大女儿、二女儿一样忘恩负义,而且更加奸恶。为了满足无限贪欲之心,他向李尔王的二女儿瑞根及其丈夫康瓦公爵出卖自己的父亲,致使试图救助李尔王的葛劳斯特被瑞根夫妇残害,挖出双眼,并放逐荒原。
话剧《李尔王》剧照。高尚摄/光明图片
爱德格、李尔王、葛劳斯特先后沦入荒原。这三个身份不同、遭遇不同的流亡者,却有着共同的命运:他们都为自己轻信血亲遭受厄运的无情打击。李尔王轻信两个女儿的谄媚,葛劳斯特轻信私生子的谗言,爱德格轻信同父异母兄弟的离间。因为轻信,李尔王放逐了无私忠爱于他的三女儿,葛劳斯特下令追杀嫡子,爱德格则不向父亲做甄别和辩白就遁入逃亡之路。伴随这三个主要人物沦入荒原,荒原就成为《李尔王》剧情发展的基本场景。
《李尔王》是一部皇室血亲悲剧,为什么莎士比亚不以宫室而以荒原为戏剧的主要场景?荒原,即未开发的自然。对于丧失文明权力的人类,自然是一面凶猛而神秘的镜子,它的强力逼射,让人类放弃一切伪装和庇护,把自我本性中的一切隐匿的善恶强弱以最本真的生命状态表现出来。李尔王在暴风雨中变成了一个神智疯狂的老年废王,但他溃败的身体却更真实地散射出天性中的骄傲、尊严和强胜,甚至可以说,他的悲剧是由他与生俱来的王者禀性种下祸根的。丧失双眼的葛劳斯特在荒原中,却与被自己通缉的儿子爱德格不期而遇。他本意是到悬崖边结束残生,却在生死分际的悬崖前,享受了儿子给予的赤子之爱而展示出一个老年父亲的慈爱与祥和。因为担心与父亲相认,使饱受命运摧残的父亲不能承受这个意外,爱德格在眼盲的父亲面前继续伪装成疯子乞丐。因此,这场“父子和解”,就更加展示出父子天性中的亲密而无限温暖。
在荒原中,如果说李尔王和葛劳斯特获得了重塑,在被剥夺权力或视力的处境中让他们的天性自然而深刻地展示出来,那么,爱德格则由自然培养、锻炼,从而被塑造为一个慷慨承担命运的年轻王者。作为逃亡者的青年爱德格,虽然不得不靠装疯做贱、与兽蚁为伍求生,但是,他非但没有自我沉沦,反而成为李尔王、葛劳斯特人生困厄之途的救助者和开导者。在戏剧开始时期,爱德格是一个软弱无谋的贵族青年,爱德蒙设计陷害他,他完全顺从后者的授意而行动,致使被诬陷而戴罪逃亡。与之相比,李尔王和葛劳斯特则是位高权重的强势者。在三个荒原流亡者中,李尔王和葛劳斯特是因过受害,只有爱德格是真正无辜的。然而,正是这位无辜受害的青年,“被命运遗弃的最最惨的人”,没有抱怨、没有绝望,甚至没有愤恨。“天神是公正的”,这是爱德格的信念。凭借这个信念,他不仅承受了命运的打击,而且从打击中获得了锻炼和培养,他发现了真正的自我——“无所畏惧,心存希望”。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对人类精神史的一次伟大的“荒原回望”,抓住这个“荒原回望”的戏剧灵魂,不仅《李尔王》剧中的许多矛盾纠结和疑问就可以厘清,而且这部不朽悲剧的“最伟大”之处才可以寻踪。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既不同于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普斯王》式的“过失—惩罚”悲剧,也不同于他的《哈姆雷特》式的“弑夺—复仇”悲剧。李尔王和葛劳斯特没有复仇,爱德格也没有复仇——他在决斗中刺杀爱德蒙,并不是为自己和父亲复仇,而是要以“骑士的方法”确证爱德蒙是叛徒,所以他对受伤倒地的爱德蒙说,“让我们互相宽恕吧”。《李尔王》是在荒原背景上展现人类精神的自然史悲剧——这是一个无限再生、复现的自然史。在《李尔王》中,尽管爱恨情仇在李、葛两家人中纠结繁复,但是,两代人之间的生长与消亡关系是明显的。爱德格的终场辞说“老人一代受尽苦难,我们却还年青”,这是清楚地划出了代际;而他说“既看不到如此惨痛,也活不了这么长久”,这不仅表达了一种“有限的乐观主义”,更表达了要从父辈们的悲剧吸取教训,不要重蹈老来昏聩而刚愎自用的覆辙。可以说,《李尔王》至深的惨烈和震撼就在于,它让我们洞悉人类不仅来自于自然,而且必归于自然。
李六乙在谈执导理念时说:“莎士比亚的这部作品,自诞生时就充满了对2000年人类历史的回望。”观看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我感到李六乙的执导准确地抓住了“荒原回望”这个灵魂。他以“高台展望、凌空感悟”的场景设计,高度仪式化地表现出爱德格在全剧中的精神意义。我想,基于对一个坚信公正、理性担当的爱德格的深刻认同与推崇,从爱德格看李尔王,从剧末看全剧,可以获得一个透视《李尔王》的精神线索。这是我观看李六乙执导《李尔王》获得的深刻启迪。(肖鹰 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