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的砒砂岩地貌
传说康熙是在一个黄昏,偶然掀开龙辇的华帘,遍野的“莲花”扑面而来,正巧古刹的钟声悠然入耳,使这个从不把宫城景致当一回事的千古一帝顿时龙颜大悦,所有关乎江山社稷的沉重顷刻瓦解,就像随之吹来的清风一样,令龙体一下神清气爽。
正是夕阳无限好的时刻,苍烟落照间,长天阔阔,大河荡荡,雄城朗朗,有了一种阅尽千古、百感交集的沉稳,漩涡拥塞着向下游涌去。宽阔的河面上,舟楫罗帆,桅棹相接。锦霞拢翠,娘娘滩、太子滩在河心形成两个孤岛,落日彤圆,万里锦绣,岛上层林尽染,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极目长河,两岸碧树凝烟,堤岸迤逦,山川叠秀,草木弥茂,河远浮天。雄河朗岸,对岸的护河长城烽堞罗列,长墙竖屏,固若金汤,一派威严。
皇帝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山色上。但见眼前的山高百余仞,临河而立,迤逦绵亘。巨石巉屼,阗骈危耸,群峰争峙,山石皆红白相间,五色争艳。皓面凝脂,灿若莲花,蓬蓬勃发。而峰峦否极,远近错落,各抱地势。左怀绿畿,右挹青河,上衔天吉,下接鹤足,呈藏龙卧虎之势。峰回路转之际,奇峰崛起,一壁直立,一方庙宇端坐其上,下临渊壑,斧落峰尽,豁然开朗。一河开合,涛转三千。上仰长城,堞遂悬空,雉墙浮极,雁字凭云,夺天而去。
他问身边的人,眼前的山怎么从没见过。是什么山,竟然如此的夺人眼目?
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回答。皇上的目光在明珠脸上掠了一下,又滑过了阿兰泰。他似乎有一丝失望。而明珠和阿兰泰也有一些惭愧。
其实都大可不必,这个在地球上也仅此一处的地貌,在当时的知识体系中还没有确立。就连伟大的地理学家郦道元也是走到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却与她擦肩而过,不能不说这是个巨大的历史遗憾。
脚下无路,就踩了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战战兢兢向上艰难地攀登,身体有些站立不稳,这就吓坏了一班太监和随从。康熙也有些犹豫,手下也一个劲地劝皇上止步。
康熙也只是在瞬间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停下脚步。幸好他没有停下脚步,历史的垂青也正一步步降临到这片土地上。康熙走得汗津津的,而头顶的庙,却悬在天上一般。喘了几喘,歇了几歇,终还是近了。平了平气,抖擞一下精神,整整衣冠,拾掇拾掇心绪,登上了庙前的一个平台。首先扑入眼帘的是长河落日,那浩淼的水天一色,绝胜江南。环顾四周,一览众山小,群峰就在脚下奔涌,锦绣山河四面拢来,两万里大河尽收眼底,无声的浪涛就在脚底翻卷。
山野小庙里的和尚做梦也没想到天子会光临,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就极尽所知所能所为来讨皇帝的欢心。
康熙坐在小庙的庭廊下喝茶,被人伺候得服服帖帖。放眼望去,天大横云,地阔列山,川长横河,广袤空明。庙堂之上风过无形,鸟过无声,似乎这一切都是在为等一个帝王的出现而作铺垫。居高临下,这实在是一处绝好的观景之所。俯视着眼前的江山盛景,心中的王者之尊和帝王豪气,襟贯胸中,委实令康熙皇帝受用。如果说最初吸引康熙皇帝的是莲花辿,那么,此刻,真正让他高兴和关心的其实是眼前的大气象、大气势和大格局。三省交界之处,黄河长城合拢之地,气象自不会局促。一水弥天,长河襟带,地阔山驰,高天流霞,伟阔的不着边际。渡口上舟楫云集,桅帆蓬张,一河两岸,涛平浪瀚,波沉七八里,河村五六家,涛去三四处。夕照垂河,倒影衔山,而山长水阔,大河上下,长城内外,却呈现着一派盛世太平的模样。这让皇帝的心里非常的惬意。与其说此刻是在赏景,不如说此时正在享受着君临天下的滋味。
眼底的大河来得浩淼,在恣意汪洋中,去的又荡气回肠,曲流波折之后,以一往无前的伟力,挣脱群山的羁绊,风起云涌,一泻而去。河水仿佛大块大块的弥天巨石,在河川里风驰电掣,波峰陡起,犹如五岳叠聚,忽又擎天跌落,如万马奔腾,惊涛沉岸,裂成一川暴雪。
此刻,莲花辿真是异彩纷呈,美轮美奂。那轮鲜艳欲滴的夕阳,像一个清亮的蛋黄,将天地涂抹得青翠绝伦。天地为之赋形,万物为之造势,仿佛就为呼出一个王者口中的称谓。
康熙就问和尚这是什么山?
和尚说在这大山里多年,就没听有什么地名,就叫大山。
康熙不会满意和尚这样的回答。和尚当然看得出皇帝的不满,就只有擦汗,然后就是流汗,再擦汗。慌恐之中,和尚竟然将“山”说成了“蟾”。
康熙惊异:“这像蛤蟆吗?”康熙的动怒有点莫名其妙。
“是缠,缠东西的缠,大缠。你看这山是不是缠在了一处。”
还是手下熟悉皇帝,同行的一名文官讨好皇帝。
康熙沉吟片刻,就问和尚这里可有什么东西充饥。
手下即刻就明白,皇上这是要用膳。
这回和尚没有辜负皇帝,很快就做了一道美味给皇帝。皇帝吃得津津有味,胃口大开,大呼天下美味。自然少不了赏赐和尚。和尚受了鼓舞,胆子便大了点,就主动向皇帝介绍刚才吃过的鱼和一些自然特产以及风物,这就吸引了康熙。这比投其所好更令康熙着迷。而皇帝对这些东西,一生都保持了浓厚的兴趣。这在康熙的《格物几暇》中看得再清楚不过。
康熙自然不会不知道久负盛名的黄河鲤鱼,只是这样的做法,他没见过。没想到一尝之下,居然是如此极味。他就记起《诗经·陈风》中已有“岂其食鱼,必河之鲤”句子。可见早在二千多年以前,远祖就把吃黄河鲤鱼作为一种极奢华的享受。康熙感慨道:“我大清的江河山川,美味珍肴遍地华堂。”
手下随行的文官很快就找出唐朝章孝标赞黄河鲤鱼的诗,呈现给皇上:
眼似珍珠鳞似金,时时动浪出还沈。
河中得上龙门去,不叹江湖岁月深。
很快又有人找出当朝史学家谈迁在《枣林杂俎》中所说的话:“黄河之鲤,肥美甲天下。”作为对皇帝认定的补充。
康熙大悦。于是就决定不走了,就宿在这庙里。好好赏赏这美妙的景致,尝尝这美味。偏偏这夜色又这样美丽。
小庙建在一个名叫梁龙头的山脊上,从山底攀上一个陡坡,便是这座庙,庙下有一门洞,阔两米,深四米有余,庙前是表里山河的山西,庙后就是大野茫茫的草地,庙左是皇天后土的陕北高原,庙右便是万里奔腾的黄河。
庙下的这个门洞被称为“口”。不要小瞧了这个不起眼的“口”。整个小庙素朴而静穆,面河而居,庙前长河玉带,水萦山绕,一弯三折,襟怀三省;而背倚青山,千沟沉落,万壑崛起,层峦叠翠;前则抚清流而不睹风形,后则临深壑而不闻鸟声。左边一道拱起的高岗,形如青鹤,有一种冲天之势;右边是蜿蜒的长城,如巨龙起伏攀援在青山褐脊之上,直上青云。它就是历史上走西口运动的地理形象上的“西口”。有了这个具体的口,才有了整个西口泛称,也才有了今日的西口文化。这在距小庙不足一里处立的《市口碑记》中有明确的记载。这块小小的碑便也是“西口”道上第一路碑,也是整个“走西口”运动的第一块里程碑。
细究起来,真正地理意义上的西口,便是大口。渐至“走西口”成为一场移民大迁徙和经济大运动时,“走西口”便是一种泛称,已经进入一种宽泛的文化层面。此时,“西口”已经丧失了它最初狭隘的地理意义,而成为一条人口迁徙和经济往来的大通道,这条大通道就不再仅仅是某一条路或道抑或某一个“口”的具体所指了。因此,真正地理意义上的西口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便是这样,几百年来,我们依然忽略了这块碑的历史和文化意义,也忽略了大口做为具体地理空间意义上而应有的历史文化地位。如果有必要为西口确立一个地理形象空间的话,那么中国内蒙古准格尔旗的大口便是这个当之无愧的“走西口”运动的地理形象空间中的西口所在。真应该在这里建一个具体的“口”的标志,向天下播扬。讨论这样的口的存在与否,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这个口之于历史,实在是个躲不开的话题。
平心而论,在蒙、晋、陕这鸡鸣三省的地界,这样的庙多如牛毛,不过是黄河岸边无数个野庙中的一个。不恭些说,连这个和尚也可能是个野和尚。瞧瞧他那一身油渍麻花的衣裤,闻闻他身上浓重的烟火气,再想想他杀鱼、炖鱼的熟稔,就不难想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和尚。一个位极至尊叱咤风云声名显赫的皇帝,一个山野里不闻一名捉襟见肘的穷和尚,在一座小庙里,一盏小油灯下,两个地位悬殊心态各异的人,一个在小心翼翼地溯源、求证、取舍、调整、酝酿,另一个在诚惶诚恐地描述、厘清、寻找、思虑、补充。一个在不断地问论中抵达了一个关乎社稷的思想高度,产生了清晰的政策措施;一个却自始至终都在懵懂里犹豫,生怕哪一句说不对,给自己交来歧运。一个是缜密地完成了一篇策论,即将在大地上实践,他清楚这将影响江山的进程;一个是顾虑地做了一次漫无主题、杂乱无章的谈吐,永远留在了记忆中,只是他不清楚这将会对未来产生什么样的结果。
那盏小油灯是什么时候熄灭的,抑或是亮了一个通宵,我们不得而知。但那盏小油灯却是一部历史的熔炉、思想的熔炉。可以说,走西口运动的第一块里程碑就在这座小熔炉里锻造出来了。便是这样,我们依然还是忽略低估了这个夜晚皇帝和这个和尚长谈的历史意义。但有过这个夜晚,中国历史漫长的漆黑的墙上又多了一扇小窗户,这扇小窗户上的灯火,虽然微弱,照亮的却是一条条通向漠野的大路。也许,康熙开禁的思想认识就是在这个夜晚和和尚的说话中一点点发生着转折,影响了整整一朝历史。
这个夜晚的烛火是什么时候熄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这盏小庙里微弱的灯火,照亮存在了三个世纪的一条大道。思想的完整和成熟,往往伴随着措施、行动的秩序和准则。随着康熙龙辇轻轻地离地,在中国历史上即将发生的历史大事件的间歇,另一个历史大事件的端倪已开始显露。只是康熙没有告诉这个和尚,他告诉和尚的,是这样一句话:“这个山,叫莲花辿吧。这个地方就叫大辿好了。”
皇帝毕竟是皇帝,康熙的文化素养确实要比他的手下高出许多。他对山水的领悟,对大地的揣摩,对河山的情怀,也要比大臣们豁达和高远。
“辿”不知要比“缠”在字面和内涵上要准确和形象好上多少倍。这个“辿”字的选择充满了文化的匠心和山水的雅趣,在世界地质界还没有对这一地质景观做出正式命名前,一个中国皇帝,以其对中国文化、文字的熟稔,和对意象、意境以及文字之美的领悟,做出了最负有中国审美意蕴的命名。
这一定是世界自然史上的孤例,这大概也是世界地质界一次最富有诗意、最浪漫的命名,而且是针对世界上最荒凉的地质地貌做出的一次最富有哲理、最深刻、最美丽的命名。莲花这个充满灵馨之气和芬芳意象的名字,和一个地球上最缺乏水汽的、最沧桑的、最古老的地貌结合在了一起。
由此,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中国山水中这一独特的景观,又获得了一次全新的提升和解读,从此,她被赋予了多重解读和整合的意义。这么说来,康熙之于莲花辿是一次邂逅,中国历史之于康熙也是一次隆重的邂逅。这邂逅几乎在顷刻间就改写、颠覆了历史的既循轨道。
愈是大气象,愈是呼应大心灵、大文化、大情怀。为什么一些大山水,会在中国大地上层出不穷地涌现,绵延不绝。不是说在此之前这些山水就不存在,而是没有被发现。凡是智者心灵和眼睛过滤的山水,哪怕是狭小的一块儿,那也一定会变得深邃和辽阔。愈是大气象,也愈是高贵,因此就愈隐秘。愈是隐秘,也就愈是奇异。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山水,一经甫世,便惊世骇俗,石破天惊。盖由大山水所承载着的大气象、大意境、大审美所引发的人文多意性所为。而往往大山水投注的又多是人文的大呼应。
历史的大发现亦如此,这就是西口莲花的历史人文意义。
不久之后,康熙皇帝在鄂尔多斯写的四首诗在鄂尔多斯各地广为传颂。
其一是《泛舟黄河》:
黄涛何汹汹,寒至始流凌。
解缆风犹紧,移舟浪不兴。
威行宜气肃,恩布觉阳升。
化理应多洽,嚣氛顷刻澄。
其二是《鄂尔多斯行围》:
地敞沙平河外天,合围雉兔日盈千。
筹边正欲劳筋骨,时控雕弧左右弦。
其三是《冰渡》:
云深卓万骑,风动响千旗。
半夜河冰合,安然过六师。
其四是《晓寒念将士》
长河冻结朔风攒,带甲横戈未即安。
每见霜华侵晓月,最怜将士不胜寒。
很多年后,一篇《莲花辿赋》让我们再次把目光停留在了这里。文章是这样写的:
砒砂岩之地貌,天下奇观也。
砒砂岩者,天工开物,沉积而生,遂为石矣。沧海桑田,天地玄黄,蔚为雄壮,势极浩魅。巨石巉屼,阗骈危耸,群峻熙峙。山石皆红白相间,五色争艳,皓面凝脂,灿若莲花。皆为纷披,势起锦绣。而沟谷盈虚盛豁,曲尽而折,百川竞长,有容乃大。天阔辽远,莽杳而迹陈,横亘于蒙晋陕界际,丛薄而其纷相拥,簇锦聚集,迤逦百里,惟见沉落。地列隆重,山川吐纳,层峦交错。堆出于大河中游,挹秀于世。
朝阳即出,若落丹青,设天地之色,造水墨之境;晴阳遍照,凝为赭颜,日移色换,赤橙黄白,霁霞盛沉,洪荒生阔。四野之上,云奔豕突,长天寂寥;苍烟落照,霞丹相映,莲色互衬,诸翠生媚,舛变叠辉;而月下衍晶,濯涟洗尘,浮潋无天,千沟盈雪,万壑积霜,欎浥天籁。
白露衍阗,草木际天,百里一色,俯仰降绡。谷雨酥怀,涧壑之间,苍苔拥玉,束树疏丹,独有岚气。高丘之阻,霭而聚露,锐色锦惊。时日不诂,旦为朝云,暮为霞陂。临远望矣,广矣普矣。苍天阔地,上仰于巅,下合于谷,萍野霞踪。遇雨则霁,百谷之色,众妙毕集,各抒灵秀。若长风至,而泽被起伏,如苍山之蓬履,奔涌相结;若猛兽跳跃而骇之,妄奔走而驰迈,大野如涛。秋冬雪月,簌簌风威,惊沙坐飞,孤蓬自振,野荆弥天。俯仰天地,塬峁相随,野鼠狐踪,棘横霜气,垠际无亘。煌煌荧荧,灿若列锦,兽环躅行。视之,盘岩险峻,却不奔涌;倾崎崖,而起波澜;岩岖参差,却纵横相援,倚互横啎,背蹉堰砥。上而观侧,沟深谷沉,起伏无尽;沉低而望,箕锺蔓衍,荆棘罗生,葳蕤夭夭。赴曲随折,山川地势,各取天下。
登高而望,得异境矣。冈陵四合,拢者为隆。而峰峦否极,远近错落,各抱地势。左怀高畿,右俯深塞,上悬草壑,下临幽涧,呈藏龙卧虎之势。峰回路转,壑倚沟纵,或一壁直立、或陡坡婉转、或沟渠相错、或塬接峁连,千沟低回,万壑崛起。曲壁而立者,下临渊壑,斧落峰尽,豁然开朗;沟折而沉者,上仰岩隙,高崖直切,形销骨立。一落为壑,半沉为沟,百里而卧,势为乾;五色为叠,莲莲生香,带带牵彩,势为坤。千川生威,万壑行壮。天大,地大。
所谓砒砂岩者,亦谓之莲花辿,无籍于朝,无闻于野,无盛于世,无影于幻,无偶于独,惟天下准格尔!
诗曰:海涌丹青邃,涛卷霞倚翠。川横系玉带,赭色动香随。(王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