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卢志娟的名字,是在包头社科成果政府奖评奖会上。那次,我是评审组组长,卢志娟申报的是一篇研究现代诗歌的论文,发表在《名作欣赏》杂志。评审通常在一天内完成,根本来不及细读参评作品。我打开这篇文章,居然读进去了,竟然忘记了我在主持本组的评审工作,且时间很紧。通篇读完,非常欣赏。那次,卢志娟获得二等奖(一等奖通常都是著作)。第二天回到编辑部,我就让编辑和她联系,向她约稿。约来的是张爱玲研究系列,连续发表几篇,篇篇见功力,我开玩笑说,卢志娟的论文是我刊的“免检产品”。不记得发到第几篇的时候,卢志娟来编辑部送校样,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后来,一来二去地就相熟了。她加入了文艺评论家协会,参加了我们组织的许多活动。吴建荣《生活在别处》研讨会上,她提交了一篇长篇评论,发言时讲到动情处,她哽咽、落泪。我看到,她是用心去对待文学作品的,绝非只为稻粱谋之辈。我在电视台悦读生活做节目,请她做嘉宾,介绍陈忠实的《白鹿原》、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是两次做客悦读生活的唯二之一。
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卢志娟的张爱玲研究修成正果,以一本书的体量呈现在我面前,很是为她高兴。
书名有玄机。《精品张爱玲》,作者说,一是动词之“精品”,文本细读,精心品味,施事主体自然是“卢志娟”了;二是名词之“精品”,研究对象张爱玲,遴选、聚焦其精品佳作,剖肌析理。读毕全书,我很欣慰,她的研究预期已然达成。她对张爱玲小说的人物、意象、细节、艺术手法等的阐释,细致而精到,堪称张爱玲的知音,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张爱玲倘若有知,定然会心微笑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惺惺相惜,心心相印。
卢志娟的批评态度是诚恳的,她总是潜入作品,推心置腹,悉心揣摩作家、人物的心理。她不“做”,不端着,不故作学究状。她不让理论凌驾于文本细读之上,而是服务于对文本的深致理解;她不会生硬地拿迂腐的理论去肢解作品,而又绝不有失专业水准。她以现代意识对作品做理性透析,诸如存在的荒诞感、孤独的人生体验、真与善的不可调和的矛盾等,都有地道的解读。她顺藤摸瓜,按人物出场的先后顺序,一一道来,一个一个地分析。其行文,让我想起赵树理的小说,也喜欢用人名做小标题,一个一个出场,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说完张三,再说李四,取与读者倾心交谈的姿态和语态。
知人论世,是早在先秦时期就已确立的文学批评原则,也是屡被作家自审、批评实践验证过的有效方法。现代作家郁达夫就认为,小说是作家的“自叙传”,或隐或显,读者总能从小说里找到作家的影子,小说常常曲折地反映作家的生活遭际或思想感情。卢志娟深谙此理,她化入化出,从吕宗桢与吴翠远,还原回胡兰成与张爱玲,指出“胡、张二人因这部小说结缘,可它却成为胡、张恋情的预言和谶语。”聂传庆身上有张爱玲和弟弟张子静的影子。《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两个看似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王娇蕊与孟烟鹂,正是张爱玲自己的化身,前者是自己的现在,后者是自己的将来。由佟振保的婚姻,说到胡兰成与张爱玲的婚姻,指认佟振保就是胡兰成。《心经》里,同果异因,也回溯到张爱玲,许小寒是4-17岁的张爱玲,其病态源于父爱泛滥无度;段绫卿是17岁以后的张爱玲,其变态是由于父爱缺失。
我特别喜欢《红楼梦》里的那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洞悉人情世故,是小说家的首要本领。张爱玲深得《红楼梦》之真传。女性的微妙心理,张爱玲写出来了,卢志娟读出来了,连人物的坐姿都不放过,她解读身体语言以直抵内心。女性本是弱势,可是男权之下,女人之间无休止地争斗,这是张爱玲小说的拿手好戏。在这些关节点,卢志娟都有会心和妙解。
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张爱玲的小说被称为“心理分析小说”,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就是解锁的钥匙,书中出现最多,运用最为娴熟。本我、自我、超我,俄狄浦斯(恋母恋父)情结,恋子妒女情结,自恋情结等,都得到了恰到好处的诠解。有人说,作家是笔下人物肚子里的蛔虫。那么,研究者就应该是作家肚子里的蛔虫。诚如卢志娟所说:“喜欢她(张爱玲)的人那么多,真正能读懂她的有几个呢?”卢志娟与张爱玲款曲相通,以其女性的细腻,不枉费张爱玲的用心,抽丝剥茧,分析总是那么熨帖。
意象本是诗的最小单位,在中国这个诗的国度里,后起的小说也浸染了诗的意境,章回以诗起始,动辄“有诗为证”。特别是《红楼梦》,诗意葱茏,研究《红楼梦》里的诗,已然成为一大课题。卢志娟做意象分析,她看到了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新鲜活泼,色彩纷呈,蕴藉深刻,看到了意象与人物形象相对应的象征关系(这是小说意象区别于诗意象之所在)。她不仅审视视觉意象,还留意关注听觉意象。她指出,“月亮”的意象出现频率最高,张爱玲把月亮比作太阳,大胆别致,独出心裁。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从事文学批评,要有良好的语感,对文字有一种超乎于常人的职业敏感,并养成咬文嚼字的职业习惯。在这方面,卢志娟也是训练有素的。如一般读者都会忽略的“梁家”,她训释为“绝非‘良家’的梁家”。梁家的两个丫头,取名为睇睇、睨儿,她指出此二字的斜视、流盼之意。“开电车的人开电车”,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句子,可能还会有人挑剔其同义反复,卢志娟读出了“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一成不变的单调节奏”的意味。对《花凋》篇名的品咂、玩味,同样是别具匠心。就这样,仔细品读,反复推敲,屡有所获。
不粘滞于文本,随时抽身,跳脱而出,远观俯瞰,别有洞天。如通过庭院的布置,看到中西杂陈、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指出这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非驴非马的殖民城市香港的缩影。猫在西方文化中是心地恶毒的象征,这是一般读者的知识盲点,明乎此,以深入理解作品。将男女私情与家国、文化联系在一起,从婚恋故事中读出了文化象征意蕴。一般人不会把范柳原和王娇蕊捏合在一起,卢志娟却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新质,来自异质文化的新质。
我想,卢志娟一定有她的研究计划。比如,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写一篇宏观概括性的长文,对张爱玲小说的创作特点,做一次全面系统的梳理。全书十篇,有八篇都是单篇作品的细读串讲,最后一篇是两个人物的求同比较分析。类似这样的篇际之间的同异辨析,想必还有研味心得,可以次第展开,迤逦而来,带领读者观景赏花,流连忘返。(张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