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株沉默的葵花
内蒙古新闻网  21-06-18 19:37  【打印本页】  来源:巴彦淖尔日报

  父亲是个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乡村。他去世后,葬在了村西的那片老坟湾里。那里有我故去的爷爷奶奶、大爹大妈,还有父亲的叔伯兄弟。坟湾如一座孤岛,又像一块凸起的腹胎,被大片的庄稼围在中央,与疯长的芨芨草相伴。

  靠东头有几亩我家的自留地,父亲的脚印曾无数次烙在那里。春天,父亲背着手沿着田埂踱来踱去,盘算着如何下种;盛夏,父亲弓着身子穿梭于庄稼中,间苗、锄草;秋天,父亲挥舞着镰刀,忙着收割;冬天,父亲则将一车车羊粪、猪粪撒进地里,为来年庄稼生长备足养料。地不哄人,父亲勤快,这几亩地的收成一直不赖。

  父亲去世的那天,正好是夏至,地里的葵花苗刚长到一尺高。苗的腰身有些稚嫩纤弱,但叶片葱绿舒展,向着天空高高擎起,酝酿着蓬勃之势。它们挺直的腰身,像极了年轻时的父亲。

  年轻时的父亲是村里公认的美男子,有着宽阔的肩膀,标准的国字形脸,山一般挺拔的鼻梁,两道粗重的眉毛下,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特别是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稍长一点就会自动打卷,在头顶蜿蜒成黑色的波浪。尤其让人羡慕的是父亲的牙齿,从未看过牙医,直到去世时都如玉石般洁白坚硬。

  父亲不爱说话,习惯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点燃一支烟,安静地听乡亲们说长道短。大集体时代,他曾是队里的拖拉机手,经常乡野城里到处跑。包产到户后,除了种地,父亲还是一名泥瓦匠,拓坯子、打地基、盖房子、垒圈舍,样样在行。我家现在的住房就是父亲亲手盖起来的,是村里的第一栋红砖房。那时,乡亲们都夸父亲有本事,谁家需要砌墙盖房都找他帮忙,热心的父亲总是乐此不疲。

  父亲脾气温和,对我们从不挑剔,也从不打骂。围坐在一桌吃饭,我们兄妹几个总是挑三拣四。看我们不爱吃肥肉,父亲就小心翼翼地去掉肥腻处,将剩下的瘦肉匀给我们。那些遭我们嫌弃的鸡头、鸡脖子、鱼头、鱼尾巴、猪下水,父亲都一一拣到自己的碗里。父亲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眼里流露出慈祥的目光。而我们,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宠溺。

  父亲不仅对我们温和,对待小动物也有着一份慈悲。村里的家畜家禽,大多是父亲在照料。为了给牛羊割草,父亲拿把镰刀,顶着日头出去是常事;为了给羊羔接生,父亲大冬天守到半夜。下雨的时候,父亲细心地为狗窝猪圈搭上塑料布;刮风的时候,父亲又惦记着鸡仔受凉。村里的两只野猫来到我家,父亲喂它们食物和水,久而久之,那两只猫就赖在我家不走了。只要看父亲闲着,它们就依偎在父亲身边。

  父亲十九岁时与十八岁的母亲结婚。他们一生致力于为我们建造这个家园,却在劳作的过程中总是意见不合。母亲性子急,是个刀子嘴,总能挑到父亲的毛病,埋怨的话常常冷不丁就冒出来。父亲不爱听,可又不擅长辩解,只能梗着脖子、沉着脸表示反对,实在被激得不耐烦了,干脆躲出门去。

  父亲不爱出门,更不爱凑热闹,偶尔来趟城里,也是匆匆来、匆匆回。有一次,父亲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我。他扛着东西“吭哧吭哧”上了楼,一进门却定住了。他看看我家的地板,又看看自己沾满泥土的鞋,将东西放在门口就要走。我赶紧一把将父亲拉进来,结果他坐在沙发上吸了一支烟就又要走。我极力恳求父亲留下住一宿,可父亲说他得赶回去喂猪,顺道捉两个鸡仔,羊也快下羔了。父亲一年四季不闲着,他的营生太多,总也做不完。

  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沉默,伴随着我们跌跌撞撞长大。怎么也不会想到,父亲会突然倒下。

  父亲身体的突然衰退源于一次奔跑。为了生计,父亲常年奔跑在田间地头。那年,因为野鸡刨食地里的种苗,六十三岁的父亲奔跑着与野鸡周旋。之后,父亲觉得胸口憋闷,我们带他到北京做了开胸手术。那一场大手术,让父亲元气大伤。父亲在炕上躺了整整两个月,强忍着疼痛,一声不吭。那次手术后,父亲开始每天大把地吃药,仍无法抵挡身体的衰退。辛劳一生的父亲,好像一台高负荷运转的机器,频频出现故障。前年九月,父亲因脑梗彻底瘫在了炕上。父亲佝偻着身子安静地躺着,如一株秋后的葵花,等待着光阴的收割。

  去年夏至,空中笼罩着悲伤。那一天,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们。按照我们这里的乡俗,人去世后,家人每隔七天上一次坟,要过七个七天,叫“尽七”。那一个多月里,村西地里的葵花长势迅猛。每次给父亲上坟,都会看到葵花又变了样。到尽七时,葵花已经长至我们的肩膀处。它们看起来葱茏又茁壮,让我想起壮年时的父亲。他曾像这些繁茂的草木,默默地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一棵大树,庇护着一家老小。

  腊月给父亲上坟时,再次经过那片葵花地。正是三九时节,一场雪覆盖了陌野,葵花地里光秃秃的,只剩一片清冷空旷的白色。葵花是后套的主要农作物,葵花籽用来榨油或炒制成零食,葵花秆用来烧火,去掉瓜子的葵盘晾干粉碎后用来喂猪。一株葵花,在奉献完自身全部的价值后,最终消逝于无形。父亲何尝不是这样一株葵花呢!走过激昂的青春岁月,熬过负重的中年时光,步入身不由己的风烛残年,在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后归于沉寂。他对我们从无所求,却默默无闻地守护了我们半生。

  而今,父亲静卧在这里,与周边的草木融为一体。菁茵(五原)


[责任编辑: 萨其拉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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