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术学
老家院子里,有一棵70多岁的山杏树,它与我的父亲同龄。
犹记得,我记事时,这棵山杏树的枝叶伸展宛如孔雀开屏,鸟雀儿在枝头呼唤黎明,土鸡在树根刨食蚯蚓,我们则围着大树转圈奔跑。端午前后,山杏已经长得如瞳孔大小,嚼上几个,酸入骨髓。
初秋时分,山杏酸涩,无法入口,叶子也被旷野的秋风染红,杏核已经成熟,爷爷奶奶便摘下来,晒干后砸出杏仁,用溪水泡上三天三夜,去掉了毒性,用盐腌起来,以备冬天食用。
母亲有时会将杏核炒熟,作为劳作时的零食。时年6岁的我爬上锅台,找到这零食,拿到院中,用砖头敲开,吃了一颗又一颗,等到腹中微饱,毒性发散,猝然倒地……
多年后,母亲无数次复述了那个场景:我中毒后,牙关紧闭,呼吸微弱,母亲正好回家,急忙喊正在做饭的奶奶。奶奶非常镇定,让母亲到山杏树下刨一块根,用水煮,然后撬开我的嘴灌下,一个小时后,我竟然醒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地,捡回了一条小命。
杏核有毒,杏树根解毒,根和果本是一家,竟然同脉相克。在自然界中,万物之间都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关系,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那年的初春,山下的西拉木伦河正在流凌,河风带走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农人和牛,习惯了料峭的春寒,也习惯了在这霜雪同在的时刻喷吐出的山杏花蕾。
爷爷的烟袋冒出的星光,是收工后的最后一丝光亮,山野已经暮色四合。60岁的爷爷倒在了院中这棵蓬勃欲开的山杏树边。终生操劳的他没能看到这一季的杏花。爷爷去世3天后,杏花就缀在枝头。
老树无言,风来萧萧,奶奶的泪一定打湿了它的心房。
一日中午,家里来了一位老中医,他进院后围着山杏树啧啧赞叹,他说这是一棵罕见的山杏树,其核比普通山杏核大三倍,于是,他买下了这棵山杏树,每到秋季,他便来采摘山杏。
那年,奶奶对她的儿子、儿媳妇说:“把溪水引过来,浇灌山杏树和菜地吧。”做完这个事,奶奶在一个无月的夜晚悄悄地走了。
第二年,山杏树焕发生机,累累果实压满枝头。老中医收获了足足三麻袋山杏。
我出去工作的那一天,正值暮秋的第一场大雪,我上火车前,紧紧拥抱了山杏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清淡雅致的杏花,落在地上,落在我的双肩。
后来,因工作的原因,我离这棵山杏树越来越远……
一年秋季,母亲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去给老中医送山杏。原因是老中医突然过世,他的家人没有来采摘山杏。
我请假踏上了回家的路。这棵山杏树,不仅是从异乡到故乡的一抹温暖,更是人世间的一份契约。
凌晨时分,我推开老家的院门,山杏树伸出它苍劲的枝干迎接我,酒红色的树叶将小院覆盖。而立之年的我,在尘世的穿行中无数次被风雨划伤,我都来不及哭泣,而今面对这位“老友”,我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我将山杏一袋一袋背上火车,辗转到承德,找到了老中医的儿子。他也是一位中医,他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我,用手轻抚着饱满的山杏。那一刻,我分明看到故乡的山杏树成了一盏灯,以抒情的方式将这个世界照亮,有根,有枝,有旋律,有岁月。
火车在山河上呼啸着奔向南北西东。
我将父母接到呼和浩特。可是,每到收获山杏的季节,父母都是雷打不动地回家。如同候鸟,随季而行。他们回到老屋,摘杏,去皮,晒干,然后让我通过火车邮给老中医的后人。
今年,我的父母已过七旬,再也没有力气长途跋涉去履行当年的契约。回老家采摘山杏,成了我的一大任务。我请了年假,坐了一天的火车,回到久别的故乡。
山河不老,大山依然。
子夜,我轻轻推开斑驳的木门。老院子已经荒弃,当年的牛棚、羊圈都消失不见,院墙也因“乡村振兴”而垒成了砖墙。院子里,只有山杏树朝着我微笑。
山杏树依旧高大挺拔,树冠茂密。山杏树的累累果实,呈现出诱人的黄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站在它旁边,百感交集,一片叶子飘下来,从我脸上滑落。我仰头,分明看到璀璨的银河倒影里,有70多岁的山杏树。它苍劲却不苍老,柔和却不柔弱,和我们一同在蓬勃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