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霍林郭勒草原 张懋 摄
□林殿波
一
坡上,老白马静静站立,头昂着,目光追随着远去的羊群。
坡下,巴特尔拉下帽檐,遮挡住直射的阳光,闭上眼睛,双手摊开,平躺在草原上,任凭温暖的阳光填满脸上每一道沟壑。
刚刚泛绿的嫩草,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一只壁虎,从靴筒上快速跑过,停在不远处,身体直立,转身,伸长脖子,惊恐地看着巴特尔。它是被春雷一样的鼾声惊到了,小壁虎的家被巴特尔压在了身下。
二
奔腾的马群追赶着三月的风,狂野的马蹄踏着酥软的沙土地。浅黄的嫩草在乍暖还寒的风中舞动,马群拖着腾起的沙尘,在刚刚泛绿的草原上奔跑。
巴特尔俯身马背,双手紧握套马杆,追赶着奔跑的生个子白马。套马杆前端的绳套离白马的头越来越近,巴特尔一抖手,套住了白马。他起身站在马镫上,两腿夹着马鞍,身体后仰,胯下的马猛然四蹄撑地,像生了根一样。被勒住脖子的白马,随即被拽住,停在原地。巴特尔飞身下马,顺着套马杆抱住白马的头用力向下压,同时伸出右腿向后勾绊白马的前膝。只听扑通一声,白马瞬间倒在草地上。巴特尔腾出一只手,从腰间迅速取下带有铁嚼子的马笼头,给白马戴上。白马打个滚,站起来,几乎同时,巴特尔已经牢牢地骑在白马的背上。白马愤怒了,前蹄腾空而立,昂首长嘶,回头啃咬,疯狂地转着圈,尥蹶子。使尽了所有的不羁,也甩不掉背上的巴特尔。最后,倔强的白马掉头向草原深处狂奔。
白马在急速奔跑中,遇到大树,它就贴着树干,巴特尔则用腿勾着马背倒挂在另一侧;遇到河流,它就纵身跳下,在河边饮水的羊群、牛群,被惊吓,四散躲避。
巴特尔手握缰绳,还不时地刺激白马,让它尽情释放野性和能量。
终于,白马的四蹄渐沉渐缓,浑身汗如水洗。扑通一声,前腿一软,跪在草地上。巴特尔继续用缰绳的一头抽打白马的臀部,迫使它站起来,反复几次,白马站着不动了,只是顺从地点头、甩尾、打响鼻。
大约一个时辰后,巴特尔胯下的白马没了刚才的那股野劲儿,服服帖帖地听着巴特尔的吆喝。
巴特尔得意地把驯服的白马,交给了它的主人。
主人笑眯眯地看着巴特尔,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将白马的缰绳放在一位姑娘的手上。
巴特尔目不转睛地望着马背上的那位姑娘,消失在草原蒸腾的气浪里。
那位姑娘名叫图雅,半年以后,图雅做了新娘,巴特尔是新郎,那匹白马成了图雅的嫁妆。
三
老白马肥厚柔软的嘴唇亲吻着巴特尔的脸,一股滚烫的气流让巴特尔从梦中醒来。
醒来的巴特尔爬上马背,查看着山坡上吃草的羊群,目光像一双颤抖的手,抚摸着每一只羊,每一棵树,每一株草,还有隆起的山梁,流淌的河流,连同那带着青草芳香的空气。
羊群涌向南坡,一大半翻越了山梁。片片云朵投下斑驳飘忽的云影,与洁白的羊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早已习惯了日出而出、日落而归的羊群,这是朝着家的方向移动了。
唤醒了主人的老白马追赶着羊群。
老白马和巴特尔缓缓地出现在山梁上,耳畔传来游客的惊呼声。
游人纷纷举起相机、手机,拍下这美丽的画面。蓝天白云的下面,洁白的羊群仿佛从天上飘下来的云朵。骑着白马的牧羊人如一叶小舟,飘飘悠悠。
羊群并不怕游人,依旧按自己的节奏,不慌不忙地啃着草。
小羊们三五成群,在广阔的草原上尽情撒欢。
巴特尔坐在马背上,看到游人对羊群如此喜欢,便减慢了羊群行进的速度。
巴特尔的心里说不上是喜悦还是忧伤。
这几年,每到旅游旺季,巴特尔的孙子就拉着自己家的那几匹白马供游客骑乘,每天也有几百元的收入。整个嘎查更是热闹,具有民族特色的牧家乐、男儿三技表演、民族服饰展示、长调民歌比赛等,吸引了众多游人。
嘎查的年轻人在网络上售卖家乡的奶食品、牛羊肉,这些东西就像长出了翅膀,飞出了草原。
这个偏僻的嘎查,在悄悄地变化,渐渐有了自己的模样,这是巴特尔没有想到的。
其实,巴特尔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方式。在巴特尔看来,草原是用来长草的,是用来放牧的。可是看着小儿子一家,买了车,还在城里买了房,孙子每天乐得像个活蹦乱跳的马驹子。再看看千里迢迢而来的游客那个高兴劲儿,也就接受了。巴特尔年轻的时候,想带领全嘎查致富,过上好日子,终究没能实现。现在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快、这么好,他感觉自己老了,真的老了。
巴特尔并不在意拍照、欣赏羊群的游人,满脑子都是对牧场的不舍。此时此刻的巴特尔,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风景中的风景。
突然,老白马停下脚步,昂首嘶鸣,紧接着,草原上供游人骑乘的几匹白马也发出阵阵嘶鸣,声音回荡在寥廓的天空中,令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
巴特尔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老白马的脖子。巴特尔知道,这是老白马看到了远处的白马,那些白马都是老白马的后代。这匹老白马又是当年跟随图雅嫁过来的那匹白马的后代,也是巴特尔最后驯服的一匹马。它现在快30岁了,论马的年龄,它比巴特尔还要老。
巴特尔走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是他交出羊群的日子,是他最后一次放羊了。
他最放心不下的是这匹老白马。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四
今天,巴特尔的儿女们都回来了,给他过73岁的生日。
巴特尔有5个儿女,4个生活在城里,只有老儿子满达留在了他身边。儿女们很孝顺,多次想接巴特尔进城,每次巴特尔都哭得像个孩子。
图雅早就准备好了,她把擦得亮晶晶的全家福挂起来。照片里,一家7口,巴特尔和图雅坐在中间,4个大一点的孩子站在他们身后,小儿子满达依偎在他们膝前。图雅看着看着,泪眼婆娑……
斜阳西照,巴特尔看到自己和老白马的影子在渐渐变大。
巴特尔在太阳落山前把羊群赶回了家。
家里已经热闹起来,5个儿女按照蒙古族习俗,穿着艳丽的民族服饰,捧着哈达,为父亲和母亲献上祝福,唱起古老的蒙古族民歌。
巴特尔和图雅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亲吻了每一个孩子,祝愿孩子们如阳光般明媚,如清风般自由,希望孩子们在追梦的路上,不畏困难,不惧挑战。
宴席开始前,大儿子十分郑重地拿出一份特殊的礼物: 一套蓝色的中山装。
巴特尔顿时愣住了。
巴特尔粗糙的手指从中山装的小兜滑向大兜,又顺着领口摸着每一粒纽扣。巴特尔笑了,将中山装递给了图雅。
图雅捧着中山装,想起了一段往事。
那年,置办年货回来的巴特尔,递给图雅一块蓝色涤纶布。图雅说,“做一件中山装吧,当‘嘎查达’,总抛头露面的。”图雅的话音未落,孩子们一下围了过来,那个想要白衬衣,这个想要蓝裤子。图雅看着高高矮矮的5个孩子,5双渴望的眼神,摇了摇头,笑了,那笑,带着苦涩和心酸。那块涤纶布给三姐妹做了3条裤子。穿上新裤子的三姐妹,也把自己的那份糖球、冻梨、糖葫芦分给大哥和小弟。那个年是甜的,是快乐的,是幸福的。
只是巴特尔的蒙古袍上增添了崭新的蓝色补丁,在肩头,在袖肘上,特别显眼,那块补丁一直缀在图雅的心上,也缀在孩子们的心上。
图雅慢慢地给巴特尔穿上中山装,笑眯眯地打量着巴特尔穿上中山装的样子。巴特尔看着图雅,看着孩子们,笑了,圆圆的笑脸像草原上盛开的萨日朗一样灿烂。
飘香的烤全羊,浓醇的马奶酒,洁白的哈达,祝福的歌声,盛满了毡房。
巴特尔拉响马头琴,闻讯赶来的乡亲们也送上礼物和祝福。酒宴持续到深夜,毡房外,人们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唱着歌,跳着舞。牧人的影子,蒙古包,老白马,草地,远山,高悬的明月,还有那欢快流淌的河流,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第二天清晨,巴特尔和图雅洒泪告别了老白马,坐着轿车进城了。
老白马被拴在马桩上,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串串泪珠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