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生贵
我在小范围内做过一个小实验:从《丰子恺全集·美术卷》中选了20幅漫画作品,给几个三岁至六岁的小孩看。所选作品有《瞻瞻的车》《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爸爸还不来》《晚归》《kiss》《快乐的劳动者》《建筑的起源》《创作与鉴赏》《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缘》《两小无嫌猜》《有情世界》《蚂蚁搬家》《锣鼓响》《郎骑竹马来》《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花生米不满足》《儿戏》等,都是画孩子的。我摆好这些作品(高清打印件),几个小孩初看便显示出喜欢的样子;待我从中拿起几幅作简明讲解后,孩子们显然更加喜欢了,看了又看,或好奇地发问。有的说:“我也想听到小花、小草唱歌、说话,还想和它们做朋友。”(因《有情世界》而触动)有的说:“我也能给凳子穿鞋,它要是会走就好了!”(受《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启示)有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作品做媒介,与孩子们交流,使我感到很开心,以至觉得自己也多了些纯真和率性。
我原以为现在的儿童接触卡通画和变形金刚一类的玩具多,对用传统画法创作的作品(包括漫画)未必有兴趣。通过这个小实验,让我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可以说,给我的收获是意外的欣喜。孩子们喜欢丰子恺先生的这些漫画,但他们自己说不出喜欢的原因或理由,那么,这个作业便留给了我自己——其实,这恰恰也正是我在做丰子恺研究中特别在意的。丰子恺先生是一位大艺术家,其中,儿童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在《儿女》一文中说:“近来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这小燕子似的一群儿女,是在人世间与我因缘最深的儿童,他们在我心中占有与神明、星辰、艺术同等的地位。”此文专为他的儿女们写,故所指明确。事实上,在他的艺术世界中远远超出自己的儿女,含括“人间的”所有儿童。可以说,对儿童的至爱,是他为儿童画、为儿童写作的关键缘起与最大动力,也是他的大量儿童艺术创作的本色。
是的,因爱而画,是丰子恺先生为儿童创作的一个大前提;这方面可说的内容有很多。不过,我们现在要回答的是,仅就上述漫画来看,他的这些因爱而画的作品,为什么能够经历时间之河的淘洗而魅力不减,依然为其后世的儿童所喜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丰子恺的创作中得到许多值得言说的方面进行解答。其中,有两点尤为重要:一是用童心为儿童画;再者是尊重儿童,自然而然地蹲下身、看着孩子说话。这二者在本心上是统一的。我们将后者特别单列出来,意在强调其出于本心的对儿童的姿态。
关于用童心为儿童画这一点,丰子恺先生在自己的多篇文章中或详或略地谈到。如《读<缘缘堂随笔>》读后感中讲:“我不但如谷崎君(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引者注)所说的‘喜欢孩子’,并且自己本身就是个孩子——今年四十九岁的孩子。因为是孩子,所以爱写‘没有什么实用的、不深奥的、琐屑的、轻微的事物’(谷崎润一郎语——引者注),所以‘对万物有丰富的爱’(谷崎润一郎语——引者注),所以‘真率’。”我们选出本文开头提到的给孩子们看的任何一件作品,都可以作为贴切的例证。如《瞻瞻的车》《爸爸还不来》《蚂蚁搬家》《锣鼓响》《花生不满足》等。
用童心为儿童画,艺术家怀有一颗童心是必需的,同时还能“设身处地”地了解儿童,并且能够为孩子们想。丰子恺先生认为:“成人的世界,因为受实际的生活和世间的习惯的限制,所以非常狭小苦闷。孩子们的世界不受这种限制,因此非常广大自由。年纪愈小,其所见的世界愈大。”譬如,他们看见天上的月亮,便会当真地要求父母给摘下来;两把芭蕉扇一前一后当作脚踏车的轮子“骑”在两腿间行走;他们在睡梦里与“月亮姐姐”相邀,到山上去与小花小草共同野餐。丰子恺先生打心眼儿里喜欢孩子们的生活的天真,并赏识他们的世界的广大——借助自由无碍的想象力飞向远方,与自然间的万物广交朋友。他说:“我时时在儿童生活中获得感兴。玩味这种感兴,描写这种感兴,成了当时我的生活的习惯。”

关于第二点,“蹲下身,看着孩子说话”,是由漫画《晚归》读出来的感觉与意味。丰子恺先生以此漫画讲一件小事,表达父亲与儿女的互爱之情。父亲下班归来,刚一进屋,一直在家中等待爸爸归来的两个孩子开心地跑到爸爸身边,爸爸就地蹲下身子,哥哥即刻爬到爸爸的背上,妹妹静静地站在爸爸面前,爸爸和蔼地看着女儿——构成了一幅小别相逢乐趣图,让人感到温暖和幸福。我们可以想象,工作了一天且下班已晚的父亲原本是身体疲惫,但归家后看见雀跃而来的一双儿女,顿时因快乐而消解了一身的疲惫,并使真爱温润的人间情味暖遍了整个家庭。
漫画《晚归》直观而生动地体现出丰子恺先生为儿童画画的具有共同特性的姿态,那就是,他自己蹲下身,与儿童面对面平等平视,平和交流。从这个意义上说,《晚归》中的父亲就是丰子恺先生自己,或者是他的一种真诚情怀。这样的姿态,体现出对儿童的理解、尊重与平等相爱。我们知道,在日常生活中,无论在社会,还是家庭,总是以成人为本位的,因此,有意无意地把小孩子置于附属地位,成人看待小孩子,或与小孩子说话,也往往是俯视着——一种以上对下的姿势;小孩子看成人则需仰视——一种由下对上的姿势。这种状态,在生活图景中可谓习见不鲜。但是,作为艺术家的成人以小孩子为表现对象进行艺术创作时,这种姿势是不可取的。丰子恺先生对此是有体会、有自觉的。他说:“其实小孩子他们也自有感情,也自有其人生观、世界观及其活动、欲求、烦闷、苦衷,大人们都难得理解。我以前不曾注意此,近来家里的孩子们都长到三四岁以上,我同他们天天接近,方才感到,不禁对他们发生了深切的同情。推想世间一切小孩子,定然也如此。”因此,他主张无论是现实生活中,还是艺术创作,都应“设身处地为他们想起来”。像《晚归》这样的构图,在丰子恺先生的漫画中仅此一幅,但是,我们可以从他的大量的画小孩子的作品中,读出同样的情怀与姿态,那就是,他不居高临下,而是蹲下身与小孩子平等相待;他不心存旁骛,而是用心专注,看着小孩子说话。《晚归》可谓是一个艺术的象征。回应到前面的“小实验”,可以从丰子恺先生的表述中至少得到一个答案:因为他的创作“设身处地”为孩子们想,并且以平等面对的姿态相待,因此,为一代代的孩子们所喜欢。正所谓“精诚所至”,魅力永在!是的,凡人之心必有同然,这在小孩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显然,因其天真、率性的情趣尚未被世俗的东西所污染或遮蔽,所以,童心可以千古不变而互通;表现小孩子童真童趣的好作品,便可超越时空,千古不朽而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