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安
我坐在木质的长椅上仰头看天,阿尔姗娜在杨树下悠然地荡着秋千。
这是秋天的夜晚。风飒飒地吹过来,卷起地面上依然泛青的落叶,又将它们带往未知的地方。但一片树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当它在枝头的时候,看到的风景,和长居这片社区的老人看到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差异。老人们留恋这片家园,就像一片树叶眷恋着枝头,秋天的风吹了很久,它依然瑟缩着身体,在黎明和黄昏稀薄的光里,注视着这片光阴中一寸一寸老去的社区。
当树叶落下,从油漆剥落的防盗门里走出的老人,便操起笤帚,把它们汇拢到树根下。秋风吹来,会将它们重新卷入花园里,管道下,车棚中,或者大道上。一片树叶就这样开始了流浪,与曾经运输生命汁液的根基,永远地分离。
这个时刻,成千上万的树叶,就在夜色下跟随着风,开启了浩浩荡荡的旅行。关起门来即将入睡的人们,在枕上听着呼啸的大风,扫荡着大地,将一切粮食扫入仓库,让所有草木露出本质,会觉得人生也被清洁一新,所有纠结的事情都无足轻重。
寂静中,只有身体下老旧的长椅,发出轻微的声响。荡来荡去的秋千,在昏黄的灯光下吱呀吱呀地响着,犹如麻绳与杨树间的私语。谁家院子里的狗忽然起身,发出一连串警惕的吼叫,路过的人吓了一跳,紧了紧衣领,低头迎着风,快步走去。除此之外,便了无声息。夜晚浸着凉意的黑色帷幕,将人重重包裹,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老旧的楼房、遒劲的大树,和树下仰望夜空的我们。
在灯光与夜色混沌交接的地方,可以看到一排枝条杂乱的低矮树木。因为光秃的枝干,我辨认不出它们究竟是桃树、杏树,还是山楂树,只有在初秋的阳光下,看到枝头缀满的果实,才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此刻,它们隐匿在黑暗中,有着相似的纷乱的枝条和低矮的树干。倚在墙根眯眼晒太阳的老人们,能准确地说出它们究竟被谁移栽到这里,又历经多少风霜雨雪。每天清晨,从黑黢黢的楼洞里走出的老人,都会默默地将这排树木打扫干净。它们并不能遮风挡雨,很多年过去,人们才发现它们长高了一些。老人们喜欢站在阳台上,注视着它们在春天发出嫩绿的新芽,在夏天开出红白的花朵,在秋天挂满累累的果实。他们也会颤颤巍巍地下楼,坐在旁边的石凳上,仰头看一会天空。天上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偶尔飞过一群大雁,很快便只剩遥远的叫声。这叫声让老人怅惘,好像它们带走了一些什么。
此刻,在我们身边,一棵杨树正将繁茂的枝叶散落在楼顶,月亮犹如美人眉黛,高高挂在树梢。蛛网一样密集的电线,绕过横生的枝条,在半空里布下八卦阵。阿尔姗娜脚下积满了落叶,她每荡一下秋千,双脚便与落叶发出温柔的亲吻。这来自自然的声响,让她着迷。她一次次从高处俯冲下来,用双脚努力摩擦着大地,并在沙沙的絮语中,发出欢快的笑声。一楼的老人透过阳台的窗户,出神地看着我和阿尔姗娜,一个弯腰捡拾着好看的树叶,一个沉迷于雨落大地般美好的声响。
不知楼里哪对夫妇,为孩子建造了大树下的乐园。除了小巧的蓝色秋千,树干上还挂了一个篮球筐;几米外的窗台下,安放着一辆可爱的脚踏车,车筐里放着小小的铲子和水桶。窗户上方的墙上,一根绳子连接着锈迹斑斑的铁钉和树干。一片皱缩的萝卜干滑到晾衣绳的边缘,靠着大树沉入永恒的梦境。一段红头绳悬空挂着,在一日紧似一日的秋风里,扑簌簌地晃动着。
多少个日日夜夜,一个孩子都会被父母陪伴着,在这片没有栅栏的小天地里,愉快地荡着秋千,一下下地跳起来投篮,或绕着大树一圈圈地骑行。孩子慢慢就长大了,走向更开阔也更喧哗的世界。只有这棵大树留了下来,并在某个夜晚,因其散发出的温暖恒久的光亮,将我和阿尔姗娜吸引。
“妈妈,明天我还要来这里玩。”阿尔姗娜说。
“好啊,这是我们的秘密乐园。”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