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达茂草原马兰花开 欣荣 摄
□李文俊
马兰花开的时节,故乡的美,很难用文字描述。一丛丛、一片片的马兰花,肆意盛开着,汇聚成壮丽的花海。在落日余晖中,像地平线上涌动的蓝紫色云朵。
不时有鸟儿鸣叫着,掠过这些云朵,飞向目不能及的地方。
我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痴痴地望着这片蓝紫色的花海,一坐就是大半天。有时感觉自己比这个夏天还要纯粹、遥远,甚至想把自己融化在这些花朵之中。清凉的风吹来,轻摇着这些蓝紫色的花朵,轻摇着这个夏天。随风飞舞的小蜜蜂及各种昆虫,落在草叶上、花蕊里和我的幻想中。
虫鸣与鸟语,愈发衬托出这片草原的宁静、悠远与空灵。
花海中突然出现一个骑手,手握套马杆,一会儿站立在马镫之上,眺望远方;一会儿又伏贴下去,将脸贴在泛着釉光的马脖颈上,一只手臂松松地垂着,指尖拂过马兰花。骏马并未减速,只是随着颠簸的节奏上下起伏。他从远方而来,往远方而去。这绝非技艺的炫耀,而展现的是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的生命状态。
我又看到一个牧羊的人,挥动着牧羊鞭,赶着马兰花绽放的草原和这个夏天,不慌不忙,悠然自得,慢慢行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清幽的芬芳,若有若无。我不知该怎样形容这种清香,它是旭日和落日的味道,或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也有人说,那是云、雾、雨和故乡的味道。
很多年前的一天,雨雾蒙蒙。雨是那种极小的雨,感觉不到落下,只是雾很大,游荡的牛、马和羊群,浸成模糊不清的影子。我放学回来,惊异地发现,我家屋子后面的马兰花开了。碧绿的草地上,马兰花密密匝匝,蓝紫色的花朵,湿漉漉的,与雨雾融为一体。我断定,这些花是在某一只羊打盹的时候开的,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整群羊站在雨中,微闭着眼睛,我无法知晓它们的世界,就像它们无法知晓我的世界一样,我只是把它们看作一只或一群羊,仅此而已。当雨霁雾散,这些花朵完全清醒过来,羊也睁开眼睛。马兰花的叶茎与花瓣,竟射出刺目的光芒,花朵的颜色,饱满得几乎要漫溢而出,空气中飘着微妙的清香。我停下脚步,俯下身去,凑近细观,花瓣上脉络清晰可见,仿佛是生命力流淌的河道。花瓣中央那几道紫色条纹,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光影在花间流转,明暗交替,更添几分梦幻般的柔美。花瓣所支撑起来的,不仅是故乡的草原,还有我童年的梦。我看着这些花朵,什么也不愿想,或许这些花朵所想的,也是我所想的。
我记事以来,从未这般认真地端详过一朵花,或去想过一朵花。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马兰花。
其实,喜欢上一朵花并不容易,我知道之所以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根植的这片苍茫辽远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人。它们的原始,它们的纯净,共同构成了我生命中的某些东西。
直至我离开故乡很多年后,我时常想起这些花朵。
马兰花,学名马蔺,我们小时候叫它马莲花,是鸢尾科鸢尾属的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的花朵通常呈现浅蓝色、蓝色或蓝紫色。花瓣通常有六枚,外三瓣较大,常有深色的条纹或斑点,向外伸展然后反折,内三瓣较小,直立,中央簇拥着雌蕊和雄蕊。其叶片坚韧细长,灰绿色,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剑,守护着花朵的娇艳。
关于马兰花的传说很多,有人说马兰花“通灵”,如果你在草原上迷了路,找到马兰花,默念三遍祷词,花朵会给你指引方向。你顺着它指的方向,就能找到家。
还有传说,马兰花只在善良的人面前盛开,若有人想摘它献给心上人,需真心念诵:“马兰花,马兰花,草原的风雨带不走它,真心的人儿在等你回答。”
马兰花的根、叶、花、种子均可入药,清热利湿,解毒,是草原上的“救命草”。
风把六月吹了过来,也把马兰花吹了过来,蓝紫色的花朵波动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与诗意,向天边流淌。
后来,因父亲工作调动,我家从白彦花苏木搬到了查干哈达苏木。这个苏木以荒漠草原和丘陵荒漠草原为主,拥有季节性河流和独特的沟壑地貌。无论是广阔的荒漠草原、起伏的丘陵,还是清浅的河畔、隐秘的沟壑,都能看到盛开的马兰花。
在那些看似荒凉的沟壑里,马兰花开得更加密集,更加娇艳。有的呈现深邃的靛蓝,有的泛着温柔的浅紫,有的则在蓝紫之间巧妙地融入了一丝淡淡的粉色,层次丰富,变幻万千。它们用自己的色彩,点亮了沟壑的沉寂,塑造了地貌的层次感。
今年初夏,达茂旗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邀请我回故乡参加“马兰花开”沉浸式草地音乐会,地点就在我的出生地白彦花。
这是一个边境苏木,如今虽已改为镇,但极少为现代工业污染,使得它即便在日新月异的21世纪,依然保留着原始的魅力,夹带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
入春以来,达茂旗接连下了几场透雨,那些似乎已在记忆中模糊的马兰花,又奇迹般绽放于草原上。
朋友说,音乐会不搭建舞台,草原就是舞台,演员们可以即兴发挥,尽情演唱。它不仅仅是表演,更是一次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我通过音乐进行深度连接的生命体验之旅。一缕风声,一声鸟鸣,都可能成为下一个音符的起点。
我们离开旗政府所在地百灵庙,驶入边防公路。越往北走,地势越开阔、平坦,路旁的草色,也由最初的浅黄淡绿,逐渐过渡到苍翠。起初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马兰花,过了红旗牧场,马兰花沿着道路两侧,向着天际线的尽头铺展开去,无边无际,整个大地都被这纯净而浩渺的蓝紫色覆盖。这样的景色,仿佛与童年的某个片段悄然重逢。不过那时我们并不知道珍惜,只觉得它们是草原上众多野花中的一种,可现在它们以如此壮丽的姿态重现,带来的不仅仅是视觉的震撼,更有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感慨,成为一个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文化符号。
车窗外的风,带着草原特有的清新与微凉,拂过面颊,也吹散了疲惫与尘埃。
我发现,很远的地方,有一座白色蒙古包,周围散落着吃草的牛羊,它们完全笼罩在这片蓝紫色的薄梦里,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那纯粹到极致的色彩,带着一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涤荡着视野,也净化着心灵。所有的烦恼,所有的杂念,似乎都被这浩渺的蓝紫色所稀释、所融化。有那么一瞬间,居然分不清是我在观察远处的景象,还是远处的景象在观察我。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将我的思绪投射到那片空间,又将那片空间反射回来。
我们乘坐的车渐渐驶入黄昏,我看见一匹又一匹马,驮着它们自己的梦,甩着尾巴,从暮色中跑了出来;紧接着,一片又一片马兰花也涌动而出,它们好像与我们一样,去赶赴这场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