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
青砖巷口的重逢
出租车停在大召寺附近时,晨雾正从青城呼和浩特塞上老街的青砖缝里漫出来。我踩着十年前熟悉的石板路往前走,鞋跟叩击地面的声响,竟与记忆里某个清晨重合——那时我攥着皱巴巴的五元纸币,在“德顺源”门口排队买烧卖,队伍里混杂的乡音像一锅正在熬煮的砖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店面还是老样子,深褐色的木门框被岁月磨出包浆,门楣上“德顺源”的金字招牌在雾中若隐若现。推门进去,迎面便是一面老照片墙:1938年的驼队商人在店门前歇脚,铜制笼屉里的烧卖冒着热气;1956年的国营食堂里,穿蓝布工装的工人正就着砖茶吃烧卖。掌柜是位新面孔的中年妇人,见我盯着照片出神,便递来菜单。妇人指着墙上的清代食单复刻件:“您看这光绪年间的菜单,烧卖还叫‘捎卖’呢,意思是‘捎带着卖’。当年走西口的晋商路过归化城,饿了就买俩烧卖揣怀里,算是路上的干粮。”我忽然想起历史课本里的记载——明清时期,归化城作为草原商埠,烧卖随晋商贸易传入,逐渐从路边小吃演变成餐桌主角。
“烧卖配砖茶?”妇人的问话打断思绪。我愣了一下,她笑着指了指老照片,照片里是2012年的店景,穿校服的我们挤在角落八仙桌旁,班长正用筷子夹起烧卖,褶子在灯光下像朵玉色的牡丹。那时我们总笑话呼市同学说“一两烧卖”的豪气,直到明白这里的“一两”指的是面皮分量。
大学食堂的“奢侈早餐”
记得刚入学那年深秋,呼市的风已经带着冰碴。同宿舍的蒙古族姑娘其其格拽着我往食堂跑,说要请我吃“能扛一上午课”的早饭。窗口前的队伍排得老长,前面的大叔用蒙语跟师傅打招呼,转眼又用熟练的汉语报单:“两屉肉的,茶熬浓点。”其其格凑在我耳边说:“咱这儿吃烧卖得配砖茶,去油解腻,就像马头琴配长调。”
轮到我们时,她郑重地递上饭卡:“师傅,一两肉烧卖,茶要熬出红汤。”砖茶因其消脂功效成为标配。笼屉打开时,八个烧卖挨得紧紧的,褶子朝上码在笼布上,像一群戴着花帽的小人。其其格教我用筷子轻轻夹住底部,先咬开一个小口吹气,再蘸点醋和油泼辣子——这吃法竟与民国时期《归绥识略》里的描述如出一辙:“食时先破其顶,蘸醋而食,香美异常。”
后来这成了我们宿舍的“奢侈早餐”。每逢考试周,四个人就凑钱买两屉烧卖,分坐在食堂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结着冰花的玻璃照进来,落在瓷碗里的砖茶上。其其格总说烧卖的褶子藏着手艺:“好师傅捏的褶子像牡丹,次点的就像芍药。”说着就用筷子尖轻点着烧卖顶部,数着那永远不变的二十四道褶——后来才知道,这数字源自清代面点师的“二十四节气”理念,寓意着岁月轮转。
最难忘的是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聚餐。我们特意选了校外的老字号,点了肉烧卖和素烧卖,还破例要了一壶奶酒。班长举杯时声音有点哽咽:“以后吃烧卖,再也找不到能跟我抢最后一个的人了。”其其格突然哭了,说她阿爸曾告诉她,烧卖的褶子要像姑娘的心思一样细密,“可咱们的心思,比这褶子还密呢。”那天的烧卖似乎格外咸,后来才知道,是眼泪掉进了醋碟里。而我悄悄记下了菜单上的介绍:这家店的烧卖工艺,已被列入呼和浩特非物质文化遗产。
街巷里的味觉地图
大二那年,为了攒钱买相机,我在周末做了校园导游。带游客逛完大召寺,总会推荐他们去吃烧卖,顺便给自己赚顿早饭。渐渐摸出了门道:老街北口的那家擅做素油烧卖,大葱用的是毕克旗的铁杆葱——这种葱自清代引种,特别适合搭配羊肉;巷尾的小店专研羊肉馅,羊油要熬得像琥珀才香,这手艺传自民国时期的回族厨师;而学校后街的推车摊,凌晨四点就开始揉面,卖完两笼就收摊,去晚了只能闻着香气咽口水。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姓王的老师傅,在通顺巷摆了三十年摊。他的烧卖车像个移动的小宝库,铜制的笼屉擦得锃亮,旁边挂着块木牌,上面用蒙汉双语写着“皮薄如纸,馅满如斗”。有次下大雨,我躲在他的车棚下,看他手指翻飞间,二十四道褶子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姑娘,”他忽然说,“看你总带游客来,知道为啥咱这烧卖要配砖茶?”我摇头,他指着炉上的茶壶:“以前走西口的晋商啊,就靠这一口撑过草原的冬天,茶是解药,麦是粮食,缺了哪样都不行。”后来我在地方志里查到,清代归化城的旅蒙商中,确实有“早饭必食烧卖,午茶必饮砖茶”的记载。
后来我把这话写进了相机里的照片说明。那些年拍了无数张烧卖的照片:笼屉打开时的蒸汽云雾,晨光里褶子上的露珠,老人用蒙古刀切开烧卖的瞬间。有张照片里,其其格正用筷子夹起烧卖,窗外的雪花飘落,像撒了把碎银。这张照片后来得了奖,评委说拍出了“食物里的乡愁”,可我知道,那乡愁里不仅有烧卖的香,还有它承载的百年商道记忆。
工作后第一次回呼市,特意绕到学校后街找王师傅的摊。车棚还在,却换了个年轻师傅。“我爸去年退休了,”他擦着笼屉说,“我接了班,他告诫我,皮要擀得像纸,馅要拌得像雪,褶子必须二十四道——这是光绪年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要了一屉肉烧卖,配着新熬的砖茶,味道似乎没变,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直到看见年轻师傅捏褶子时手腕的弧度,才猛然想起王师傅教我的:“捏褶子要像抚摸小马驹的鬃毛,轻了不成形,重了会破皮。”原来有些手艺,真的会刻进时光的纹路里,连带着把历史也包进了面皮。
砖茶汤里的光阴
此刻坐在德顺源的店铺里,看阳光穿透晨雾照在笼屉上,忽然想起其其格结婚时寄来的喜糖。信里她说新郎是个会捏烧卖的厨子,附来的照片里,两人站在厨房门口,身后的笼屉正冒着热气,墙上挂着的蒙汉双语奖状写着“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邻桌来了几个穿校服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考试,点单时争着要“一两肉烧卖,茶要浓”。我看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当年攥着饭卡的样子。掌柜的妇人端来茶碗,琥珀色的茶汤在瓷碗里旋转:“姑娘,这茶还是按老法子熬的,砖茶掰碎了,加奶皮子和盐,熬出红汤才算数——这是从蒙古包里传出来的喝法,当年牧民放牧时就这么喝。”
想起有次其其格带我去她家,她阿爸亲自熬茶。老人家从樟木箱里拿出块压制的砖茶,茶饼上还留着1953年的生产批号:“丫头,咱这茶得熬出'三层色'——初沸是琥珀,再沸是红枫,三沸才出真正的草原红。”说着往我碗里续茶,“就像你们年轻人的日子,得熬够了火候才有滋味。”后来我在内蒙古博物馆见过相似的砖茶文物,标签上写着“清代草原丝绸之路贸易品”。
结账时,妇人指着墙上的新照片:“这是去年大学生拍的,说要参加啥比赛。”照片里是四个姑娘挤在桌前,举着烧卖笑得灿烂,桌上的砖茶冒着热气,背景是店里的老菜谱——那页记载着1912年烧卖价格的泛黄纸张,如今被塑封起来,旁边放着二维码,扫码就能听见AI语音讲解烧卖的历史变迁。
走出店门,阳光正铺满老街。我攥着没舍得吃完的半个烧卖,忽然明白为什么每次回来都要吃一屉烧卖——不是为了填肚子,而是为了在羊肉与大葱的香气里,重新找回那个在大学食堂抢最后一个烧卖的自己。这二十四道褶的烧卖啊,包着的何止是馅料,分明是一整个青春的味道,是刻在味蕾上的乡愁密码,更是百年商道文明留下的味觉印记。
回程的飞机上,我给其其格发微信:“今天吃了德顺源的烧卖,还是老味道。”她秒回:“等着,下月给你寄我家厨子捏的,褶子保准像牡丹——对了,他刚拿了非遗传承人的证书。”看着屏幕笑了,仿佛又看见那个在食堂教我数褶子的姑娘,窗外的云层里,忽然飘来一阵羊肉与大葱的香气,像极了呼和浩特清晨的味道,也像极了时光深处传来的商队驼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