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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干哈达的炊烟

​查干哈达牧场 文俊 摄  

  □松杉

  暮色漫过艾布盖河的河床时,我总想起查干哈达草原的炊烟。那些混着牛粪味的灰白雾气,在草原的暮色里浮浮沉沉,像极了记忆里不肯散去的影子。1963年的夏天,我出生在这片被风反复抚摸的草原上,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大概就有草原的馨香钻进了肺叶——达茂旗查干哈达的风,从来都是这样霸道,却又让人一生牵挂。

  查干哈达的冬天是从驼毛袜子开始的。霜降刚过,母亲就把晒干的驼毛塞进粗布袜筒,针脚走得又密又深,像草原上蜿蜒的车辙。她总说:“脚暖了,浑身就暖了。”可真正的严寒来临时,即便是三层驼毛袜子,也挡不住白毛风的穿透力。那些从蒙古高原卷来的风雪,带着冰碴子抽在脸上,疼得像被马鞭子抽过,耳朵尖先是发麻,接着就失去知觉,等回到屋里靠近牛粪火炉,才会有针扎似的刺痛漫上来——那是冻僵的皮肉在慢慢苏醒。

  我家的土坯房矮矮地伏在草原上,像只蜷着身子的老绵羊。每年腊月,大雪总会把后墙埋半截,清晨推开屋门,积雪能没过膝盖。父亲总是第一个起床,抄起铁锹在门前挖雪道,铁锨插进雪堆的声音格外清脆,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很远。我们跟在后面,用小铲子把雪堆成矮墙,阳光出来的时候,雪墙会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银子。有一年雪特别大,父亲挖着挖着突然笑了,他指着屋顶说:“你看,爬上这雪堆就能上房了。”果然,门前的雪堆已经与屋檐齐平,我踩着松软的雪爬上去,能摸到房顶上晾晒的牛粪,那些被阳光晒得发硬的牛粪饼,带着淡淡的草香。

  学校的教室比家里更热闹。30多个孩子围着铁皮火炉,炉子里塞满了晒干的牛粪,火苗蹿得老高,把铁皮烧得通红。我们的哈气在玻璃窗上凝成霜花,画满歪歪扭扭的小羊和云朵。老师讲课的时候,声音里总混着柴火“噼啪”的声响,偶尔有火星溅出来,落在砖地上,烫出小小的黑印。下课铃一响,男孩子们就往屋外冲,把冻得硬邦邦的羊拐骨掏出来,在雪地上摔得“啪啪”响。女孩子们则挤在火炉边,用冻红的手指翻着课本,油墨的香味混着牛粪的烟火气,成了冬日里最温暖的味道。

  有一次我在雪地里追一只白兔子,跑着跑着就迷了路。风卷着雪片打在脸上,辨不清方向,棉裤冻得硬邦邦的,像套了层铁皮。我蹲在雪地里哭,眼泪刚流出来就冻成了冰碴。后来是牧民巴图大叔骑着马找过来,他的皮大衣下摆扫过雪地,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把我裹进怀里,胡皮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两只眼睛,睫毛上全是白霜。在他怀里舒服极了,我闻着他身上的马奶酒味,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家的热炕头,母亲正用融化的雪水给我泡冻僵的脚,水里面漂着花椒,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融融的。

  草原的夏天是突然降临的。前一天还穿着棉袄,一场透雨过后,艾布盖河就涨了水,河边的芨芨草一夜之间蹿高半尺,绿得能掐出水来。查干哈达的牧场,像是被谁掀开了蒙着的灰布,一下子就鲜亮起来。羊群在远处的坡上滚动,像撒了一地的珍珠,牧人的勒勒车在草地上碾出浅痕,车轴转动的“吱呀”声,能顺着风飘出老远。

  那时候的艾布盖河是活的。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照在水面上,碎银似的晃眼。我们放学后,书包一扔就往河边跑,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惊起一群群小鱼。河岸边的沙地上长满了沙葱,掐一把洗干净,撒点盐就能嚼,带着股清冽的辛香。最让人惦记的是雨后的草原,蘑菇像撑着小伞的精灵,从草丛里冒出来,白的、黄的、带花纹的,采满一篮子回家,母亲会用黄油煎得金黄,香味能飘到隔壁家。

  艾布盖河东岸的坡地上,长着成片的红豆豆。其实那是一种低矮的灌木结的果实,红得像玛瑙,摘一把塞进嘴里,甜丝丝的,带着点土腥味。我们总在放暑假的午后去摘,口袋装得鼓鼓囊囊,回家的路上就吃得差不多了,舌头被染成紫红色,互相看着笑。有一次我在灌木丛里发现一窝沙鸡蛋,淡青色的蛋壳上有褐色的斑点,小心翼翼地捧回家,母亲用棉花裹着放进鸡窝,没过几天竟孵出三只毛茸茸的小鸡,长大一点就跟着母鸡在院子里啄虫子,成了整个夏天最热闹的景致。

  草原的雨来得急,往往是天边先滚过几声闷雷,接着乌云就压了下来。我们在山坡上放羊时,看见雨帘从远处的地平线涌过来,像巨大的白布单子,瞬间就把草原罩住。雨点砸在草帽上“噼啪”响,草叶上的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流,凉丝丝的。雨停后,空气里全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远处的羊群像被洗过一样,白得发亮。这时候最容易遇到黄羊,它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坡上,竖着耳朵看我们,只要稍微一动,就“腾”地一下窜出去,四条腿像安了弹簧,转眼就没了踪影。

  学校的火炉总是比家里的旺。教室后排垒着半人高的牛粪堆,值日生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生火,烟顺着铁皮烟囱往上冒,在教室的房梁上绕几个圈,才从窗缝里钻出去。冬天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跳舞,混着同学们呵出的白气,像一幅流动的画。

  我总在上课时想起查干哈达的炊烟。母亲烧火时喜欢把干牛粪掰成小块,塞进灶膛里,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土豆在沸水里“咕嘟”响。午饭大多是土豆炖肉,肉是牧民家养的羊,肥瘦相间,炖得烂烂的,土豆吸足了肉香,软得能捣成泥。那时候细粮金贵,白面馒头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上,平时都是玉米窝头,黄澄澄的,就着沙葱拌豆腐,能吃两个。有一次父亲赶车去百灵庙,捎来一小袋白面,母亲蒸了一锅馒头,暄腾腾的,我一口气吃了三个,撑得晚上睡不着觉,躺在炕上摸着肚子,闻着窗外飘来的牛粪味,觉得日子就像这馒头一样,扎实又温暖。

  春天剪羊毛的时候,院子里满是雪白的羊毛,风一吹,就有细小的绒毛飘起来,粘在脸上、睫毛上,痒痒的。母亲坐在小板凳上,用纺锤把羊毛纺成线,线轴转得嗡嗡响,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银粉。压成的羊毛毡靴要放在锅里煮,煮得越久越结实,穿在脚上,能把寒气挡在几寸之外。父亲的皮大衣是用老羊皮做的,毛长而密,里子缝着蓝布,他总说这是“草原上的貂皮”,每次出门前都要抖一抖,把沾在上面的草籽抖掉。

  离开查干哈达草原的那年夏天,我背着行李站在艾布盖河边。河水还是那么清,河边的沙葱长得正旺,几只野鸭子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划出一道道波纹。母亲站在身后,手里攥着刚烙好的玉米饼,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草原的风。父亲蹲在地上抽烟,火星明明灭灭,像远处天边的星星。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走,就像舍不得那些要迁徙的羊群,但草原上的鹰总是要飞向更远的天空。

  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吃过精致的宴席,住过暖和的楼房,可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被一股熟悉的气息拽回查干哈达草原。可能是冬夜里闻到的煤烟味,可能是菜市场里看到的沙葱,甚至是某次雨后空气里的青草香——故乡的味道,早就顺着血脉,流进了我的骨缝里。

  去年秋天回去,查干哈达的土坯房大多换成了砖瓦房,屋檐下不再堆着牛粪,取而代之的是太阳能电板。艾布盖河的水比从前浅了些,但河边的沙葱依旧长得茂盛,摘一把嚼在嘴里,还是当年的味道。夕阳西下时,我站在草原上,看远处的羊群被染成金色,炊烟从砖瓦房的烟囱里升起来,细细的,像一根线,一头拴着故乡,一头拴着漂泊的我。

  风又吹起来了,带着胡杨林的气息,拂过脸颊时,像母亲当年的手。我知道,无论走多远,这片草原永远在等我,就像那些雪地里的脚印,无论被多少新雪覆盖,总会在某个清晨,清晰地浮现出来,指引着回家的路。查干哈达,这四个字念在嘴里,就像含着一颗红豆豆,甜丝丝的,带着一生的牵挂。

编辑:孙丽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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