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向
一个下午,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老家博物馆的展厅里,皮鞋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出空洞的回响。忽然,一簇细碎的银光刺入眼帘——那是块躺在丝绒展台上的陶片,不过掌心大小灰褐的陶土里嵌着星星点点的云母。
我情不自禁地俯身细看,鼻尖几乎贴上冰凉的玻璃。展柜里的陶片上,一张圆润的笑脸正穿越7300年的时光与我对视。弯月般的眉毛下,那双用骨针刻出的眼睛含着永恒的笑意;微微上扬的嘴角旁,十个排列整齐的穿孔组成神秘的纹样。
恍惚间,玻璃展柜化作淮河平静的水面。那时的淮河流域,正值新石器时代鼎盛期。母系氏族社会里,女性掌握着制陶、纺织、采集等重要生产技能。那个微笑着的陶塑女子,或许正是氏族中的制陶能手。她用掺了云母的黏土塑造神像,用骨针在脸上刺出庄严的纹样——那不是取悦他人的装扮,而是地位与权力的象征。
想象她跪坐在半地穴式的房屋前,身旁堆放着待烧的陶坯。孩子们在附近的草地上追逐嬉戏,年长的女性正在教导少女们辨认可食用的植物。她的纹面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成年的标记,是氏族认可的勋章。当她微笑时,眼角的纹路会舒展开来,像淮河水面的涟漪。
“这是双墩文化的典型器物。”解说员的声音突然惊醒我的幻梦。身边不知何时围拢了一群小学生,他们呼出的白雾在展柜上凝结又消散。“老师,她为什么要在脸上打洞?”扎羊角辫的女孩踮着脚发问。“就像你们贴亮片一样,这是远古的妆容。”女教师回答时,我注意到她眼角精心描的眼线。
儿时乡下的夏天,女孩子们最爱用凤仙花染指甲。邻家的姐姐总是采来园子角落里的凤仙花捣碎后敷在指甲上,待指甲成了淡淡的橘红色,她便伸着十指在阳光下照,眼里跳动着得意的光芒。
“我妈讲女孩子要文气点,要学着收拾家务,我才不要。”她撇撇嘴,但染指甲时却格外认真,仿佛这抹红色是她对抗命运的唯一武器。在那个村庄里,早早出嫁是大多数女孩的宿命。她母亲的手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在冷水里洗衣的结果。
走出博物馆时,看见一对新人在广场上拍婚纱照。新娘的妆容精致如瓷娃娃,裙摆铺展如云霞。摄影师喊:“新郎搂住新娘的腰,对,笑得开心点。”那笑容与陶塑人像何其相似,只不过,前者凝固了7300年……
暮色渐浓时,我最后望了一眼那个纹面陶俑。7300年过去,我们依然在重复着相似的事情,用凤仙花汁,用云母粉,用高光粉底;在陶器上刻画,在肌肤上刺绣,在手机里修图。变的只是工具,不变的是那颗渴望被看见的心。
走出博物馆时,商场外墙的屏幕正在循环播放口红广告。鲜艳的唇色在夜色中跳动,像远古篝火的余烬。7300年前那个纹面女子,儿时乡下那个邻家姐姐,还有此刻站在霓虹灯下的我们,都是同一条星河里的星辰,用各自的方式在时光的长河里闪烁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