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
盛夏的阳光如火焰般自天穹倾泻而下,翁牛特旗白音套海苏木呼日黑热嘎查沉浸在一片翻滚的热浪中。蒙古语“呼日黑热”,意为“瀑布”,因其境内瀑布水流轰鸣如雷而得名,故人们也称它“响水村”。
暑热在灌木的呼吸间悄然漫开,白杨正擎着盛夏的葱茏在风里保持着自己的韵律。沿着小径下行,苔痕斑驳的石阶在脚下曲折延展。草香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钻入鼻腔,沾着晨露的草叶拂过脚踝,野蒿与地榆在风里牵着手跳舞。各色野花攒成星子般的剪影,丹红的石竹如烈焰,粉白的月见草铺开揉碎的云霞,最妙的是那片鹅黄的蒲公英,风掠过时,整片花丛都摇摆起来,为旷野带来了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道旁的野酸枣树生得泼辣,深褐色的枝丫上挂满青绿果子,像极了稚气未退的孩童。行人经过时,总被它们的枝条勾住衣角,它那带刺儿的小手,还时不时与你亲密接触一下。
昆虫也不甘寂寞,发出悦耳的鸣叫,蛐蛐儿、蝈蝈,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一起和声,仿佛在演奏一场独特的山谷音乐会。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伴唱,这灵动的歌声又为这喧嚣的夏日增添了一份热闹。
上午七八点钟的太阳越过山冈,正将光线斜斜地铺进谷底。抬眼望向崖壁,那方摩崖石刻嵌在青色的岩层之间,字迹虽已模糊,但它却依然以深沉的姿态俯瞰着山谷。只见,才经过雨水冲刷过的石壁正泛着温润的光泽,那些沉睡的刻痕正从潮湿的空气中苏醒。刀凿的纹路虽已被风雨磨成模糊的线条,却在阳光的勾勒下显露出非同寻常的张力。
虽然我无法触碰到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却能感觉到几百年前凿刀与岩石相击的震颤之音。我脑补的画面中,刻字工匠悬在藤索之上,他们顶着烈日挥动锤子和凿子,汗珠坠在石面上洇开细小的云翳;或许也曾有凿刀崩裂的火星在暮色里飞溅成转瞬即逝的流星;又或许,当最后一笔落成时,山风卷着松涛为这杰出的摩崖诗文喝彩。
翁牛特旗这片时空交织的文明厚土上,自新石器时代便烙下了人类文明的印记,多元文化在此交融和碰撞。
在翁牛特旗众多的文物遗迹中,响水摩崖石刻具有独特的历史价值和研究价值。
响水位于老哈河畔,历史上曾为敖汉旗辖区,现属翁牛特旗。滋润着广袤草原的老哈河,从翁牛特旗流经敖汉旗境内的石山之中,本应继续向东北低处流去,但它却独辟蹊径拐了个大弯,在敖汉旗润苏莫苏木与翁牛特旗高日罕苏木接壤的区域,将石山劈开,形成一道深谷。河水飞流直下,瀑河相击,响声如雷,因而得名响水瀑布。瀑布犹如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以巨大的流速依次跌落在三块大石上,三次与大地的搏击,三声巨响,加之两岸陡峭石壁的回音共鸣,浑厚壮阔的响水之声震荡百里。不见其面,闻声就可知其壮观。《新惠县志》曰:此水其势汹涌,声如万马奔腾,水沫飞溅,堪称奇观。每至三冬尤为特赏,飞沫成冰,如前似尖刀如马似树,偏于两岸霜花流水夹杂其间,真奇观也。
清乾隆八年(1743年)的秋日,回盛京(今沈阳)祭祖的弘历銮驾在大漠中迤逦而行。老哈河畔传来如雷轰鸣,乾隆帝毅然转辇,循声至峡谷。眼前飞瀑如练、珠玉飞溅的奇观,令他诗兴大发,挥毫写下《观敖汉瀑布水》,三年后他再次巡视塞外时,又以《寄题敖汉瀑布水》赐名“玉瀑”,并命工匠将诗篇以满、蒙、汉三种文字镌刻于崖壁。
峭壁环拱如天然画壁,飞瀑奔雷似天地弦歌。当“响水玉瀑”的银练垂天之际,摩崖石刻恰是这方山水最精妙的题跋。乾隆御笔的墨痕与瀑雾共舞,斧凿的纹路随流岚起伏,人以刀笔叩问山河,山以轰鸣回应情志,天地大美与人文印记在峡谷间完成最浑然的共振。这处被流水与刻痕双重雕塑的山谷里,自然的鬼斧与匠人的神功早已互为筋骨,在水雾弥漫的崖壁上,氤氲成一幅物我两忘的诗性空间。
而三种文字的刻写,如同奏响一曲多民族文化融合的和弦。汉文的端庄、满文的雄健、蒙古文的流畅,在崖壁上形成独特的视觉盛宴。乾隆的诗篇中,既有“浩浩万里沙漠塞,乃有瀑水崇冈悬”的雄浑气象,又有“山叶红绿如锦绣,无名野卉相新鲜”的细腻描摹,将宸翰流风的审美与游牧文化的质朴融为一体。书法风格融合帖学的飘逸与馆阁体的严谨,宛如一幅流动的画卷,展现出清代书法艺术的多元风貌。
在翁牛特旗的文明脉络里,响水摩崖石刻是深植地层的文化根系。每到端午节,响水峡谷人头攒动,人们在摩崖石刻前驻足,听老人讲述乾隆题诗的故事,看孩子们临摹石壁上的文字。那些久远的文字便在稚嫩的笔锋里重新舒展筋骨,于艾草的清香中长出新的年轮。于是,这方被岁月厚爱的河谷,俯仰之间都是传承的魅力。
摩崖石刻所处的峡谷地形与历史上的“响水玉瀑”景观形成“天人合一”的意境。可当玉瀑电站的闸刀落下时,机械的轰鸣盖过流水的清响,混凝土坝锁住了大山的脉搏,响水潭的咽喉被悄然扼紧。如今的峡谷只余下这片沉默的悬崖,那些篆刻的纹路像一道道时光印痕,诉说着昔日白浪裂空的盛景。
我们站在时光彼岸凭吊,看钢筋铁架取代了飞瀑流泉,看数字仪表置换了云影天光。或许自然从来无须人类的悲悯,只是当我们在混凝土与钢筋的丛林里举杯时,却再难听见自然奔涌的心跳。此刻,如果你再凝视崖壁上深浅交错的斧凿之痕,会幡然醒悟,它们已不再是冰冷的石刻文字,而是文明疾行时,与山川草木告别时留下的印记。
假如此刻,你听到康熙东巡时留下的传说,再与那些天然的景致相比对,你就能体会到,当传说与史实的藤蔓在悬崖上缠绕时,就将这一方水土编织成了勾连岁月肌理与想象羽翼的纽带。你看,河南岸那尊形似太师椅的巨石,靠背扶手一应俱全,传说是康熙观瀑时的御座,其西侧石坡上的马蹄印,让人联想到当年车马喧嚣的动态画卷。
老哈河的风掠过崖壁时,总爱把几百年前的墨香重新揉进涛声里。响水摩崖石刻便在这岁月的光晕里舒展着,像一幅被时光浸染的温润古画。当夕阳把文字的阴影拉得修长,那些沉睡的字符便在金波里轻轻荡漾,仿佛要从石壁上走下来。
崖下一片野生的薰衣草在石缝与荒草间辟出蹊径,风过时,花穗轻颤,似在应和着河里的浪花,粉紫的花雾似流霞。偶见素白的鸽影掠过晴空,羽翼开合间,竟将天地的呼吸裁成了可触的节拍,在那动感的韵律中,云也在轻轻震颤,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羽翼的翕动中,舒展出脉脉温情来。
苍鹰在峡谷上方画着弧线,它锐利的目光掠过垂钓者静立的剪影,掠过戏水孩童溅起的银珠,却与崖壁上“声若洪钟震人心”的诗句撞了个满怀。乾隆诗里的“乱洒明珠”,如今正托着彩色的泳圈缓缓漂远;石坡上被传说附会的“御马蹄印”里,积着的不再是帝王坐骑的尘泥,而是几株蒲公英,正举着绒球向对岸的游人招手示意。
海东青的长鸣打破了静谧,惊起的水鸟掠过水面,阳光往石刻上投下流动的光斑,像极了在天地间共舞的探戈,每一个旋转都溅起岁月烟尘,让人在沉迷中忽然惊醒,原来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博物馆里的标本,而是活在风里、花里、鸟鸣里的心跳。
在老哈河蜿蜒的臂弯里,响水摩崖石刻如一枚古老的印章,深深地钤印在时光册页之上。这方被岁月浸润的石壁,承载着历史的厚重、人文的温度和研究的命题,如同一位静默的智者,向世人诉说着跨越几百年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