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合木花开 石历增 摄
□于志超
我是四合木,荒漠之上矗立着的古老生灵。当第一只恐龙笨拙地踏破初春的泥泞时,当原始的蕨类森林覆盖大地时,我的祖先便已经在此地默默扎根。一亿四千万年,恐龙们辉煌的身影终被时光的尘埃所掩埋,火山喷吐的岩浆也熄灭了它们的呼吸。而我,依然站立在这里,根须深钻戈壁,枝丫伸向天空,如一枚永不生锈的钉子牢牢钉进时间册页深处,任凭风沙如锉刀般打磨,挺直腰杆,迎着呼啸的风与灼热的阳光。
我的身躯矮小,却凝聚着令人惊叹的坚韧。灰褐色的枝干虬曲如盘结的龙爪,树皮粗糙而布满裂纹,仿佛大地本身纵横的皱纹牢固地拓印其上。那些细小的叶子,似鳞片一般紧贴于枝条上,密实地包裹起水分,又顽强地抵御着荒漠里肆虐的风沙。即使到了严酷的深冬,枝条亦不轻易凋零,仅微微蜷缩起身体,却依然顽强地高擎着生命。我的根系盘根错节地扎进岩石缝隙里,无声地吮吸着大地深处那一点点珍稀的水分,在粗粝的干旱的盐碱地上咬紧牙关,顽强撕咬出自己生存的缝隙。而我的树身里流淌着易于燃烧的油脂,这既是荒漠中随时准备燃烧自我以延续种族的储备,也是生命面对绝境时孤注一掷的宣言——在干旱的“熔炉”中,我终是把自己淬炼成了不熄的火种。
如今,我已成为地球上珍贵的植物之一,如同活着的史书,古老而脆弱。全球仅存一万公顷,如一颗微小的绿宝石,散落于内蒙古乌海市周边的荒漠地带。我如同一位在时光长河深处踽踽独行的守望者,身影虽渺小却肩负着亿万年时光。每一株四合木,都是一部鸿篇史诗,每一道年轮,都是时间写下的密码。
我目睹了恐龙王朝的覆灭,目睹了无数物种的消亡……
它们皆已远去,唯我独立风沙,阅尽沧桑,将亘古的时光如化石般紧紧收拢于盘曲的枝干之内。
人们常问,四合木之“四合”,究竟指向何物?这名字里蕴藏着的,大抵是我与这世界签下的一份地老天荒的誓约。
四合者,乃四合木与天地所结之盟。我的根须深深扎入砂岩,如同紧握大地母亲的手;我的枝干直指苍穹,又似虔诚伸向天空的祈愿。我站立于此,渺小却稳固,是沟通天与地的一道桥梁。荒芜之上,我以整个生命的存在,证明着天地之间永不停息的生命对话,见证着天地间最初与最终的誓约。
星月流转,我默默凝视着银河一次次改道。风沙如刀,我依旧挺立,任凭月光把我的身影刻在岩壁上,仿佛亘古的碑。
四合者,是与万物同生共存的契约。我的枝叶为荒漠中奔波的鸟兽提供歇息之所,我的种子是沙鼠们过冬的粮食,我盘结的根系牢牢固定着脚下的流沙,守护着身后更广袤的土地不被风沙蚕食。在这荒芜的世界里与无数微小生命共同编织起一张坚韧的生存之网。我存在,于是鸟兽有枝可栖,于是风沙得阻,于是荒漠亦有了生命的底色与秩序——这便是万物互相缠绕的、无声的共生诺言。
四合者,是与苦难所缔结的盟誓。面对风沙的日夜捶打,盐碱地的侵蚀啃啮,极端干旱的反复煎熬,我选择的是扎根,是挺立,是将苦难融入生命的纹理。我的树皮因风沙而粗糙龟裂,我的形态因干旱而扭曲盘结,我体内饱含油脂的木质,正是这严酷环境在我生命深处留下的灼热烙印。每一道伤痕,都是我与荒漠缔结的生存契约上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以最坚韧的形态,宣示着生命对苦难的不屈与抗争。
四合者,更是面向未来的守望之约。我目睹了沧海桑田,却依然扎根于此。当人类目光看到这历经亿万年的生命奇迹,那目光里是敬畏与珍视。我的存在本身,便是向未来发出的深沉呼唤,呼唤理解,呼唤善待,呼唤守护。我伫立于此,不仅为了生存,更为了守护脚下这片土地。
我的誓言,四合之约,在风沙的呜咽中愈发清晰而沉重。
四合天地——我的身躯是矗立于荒原之上的祭坛,承接着来自天空的每一滴珍贵雨露,也吸纳着大地深处幽微的地气。烈日炙烤,我以枝叶为盾,将光能转化为体内奔涌的生命之浆。寒夜漫漫,我收敛气息,将根须深深地埋入大地的怀抱。星移斗转,我是不动的坐标,记录着日影的倾斜、月相的盈亏。荒漠的每一场风暴,都是天地间一场浩大的对话,而我,立于风暴之眼,以遍体鳞伤的姿态,聆听着,承受着,并将这狂暴的能量,一点点沉淀为年轮里更深的印记。我之存在,便是天地能量在这片荒芜之地上,最微小也最恒久的循环仪式。
四合万物——荒漠并非死寂。沙蜥在我盘曲的根下敏捷地窜出,留下细微的爪痕。倦飞的鸟儿,敛翅停驻在我嶙峋的枝头,短暂的休憩如同一个温柔的吻。那些忙碌的沙鼠,将我散落的种子小心地拖入地下的粮仓,无意间完成了我生命延续的托付。我的根系,是这片流动沙丘下隐秘的锚,死死抓住每一粒试图逃逸的沙,为身后更广阔的草场和绿洲,筑起一道沉默的防线。风沙袭来,我枝叶的每一次摇曳,都是对身后生灵的庇护。我并非荒漠的主人,我只是万千生命编织的巨网中,一个古老而坚韧的结点。我的呼吸,与沙鼠的窸窣、飞鸟的啁啾、风掠过沙丘的呜咽,共同谱写着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韵律。万物彼此依存,我的生存,便是对这共生之网最庄严的承诺。
四合苦难——它已融入我的骨血,成为我生命的底色与力量。盐碱如毒,侵蚀着我的根系,我便在痛苦中分泌出特殊的物质,中和那苦涩的啃噬。干旱如焚,榨取着每一丝水汽,我便将叶片进化得细小如鳞,将气孔深藏,将水分牢牢锁在体内饱含油脂的脉络之中。风沙如锉,日复一日地打磨,我便让枝干扭曲盘结,呈现最坚韧的形态。我的虬枝,我的龟裂,我体内那一点即燃的油脂,无不是苦难在我身上烙下的勋章。这苦难没有将我摧毁,反而将我淬炼。我拥抱这荒漠给予的一切磨砺,将它们转化为生存的智慧与力量。我的存在,便是对苦难最深沉的接纳与超越,是生命在绝境中爆发的最为璀璨、最为隐忍、最为坚韧的火焰。
四合未来——我的目光穿透弥漫的风沙,望向时间河流的下游。我见过太多物种的挽歌在天地间回响。我扎根于此,以活化石的姿态,便是对未来的一个沉重的叩问,一个无声的守望。当人类开始在我身边拉起警戒的标识,设立保护的界碑,当实验室里那些由我种子萌发的幼苗在人工的呵护下舒展嫩叶,我感受到一种希望。这希望,并非仅仅为了我这一物种的苟延残喘。我之存续,是地球生命韧性的一枚徽章,是生态平衡中一块微小却关键的基石。保护我,便是保护一段无法重写的生命传奇,便是守护荒漠生态那脆弱的边界,便是为了后代,留存一个理解生命、敬畏自然、懂得与万物和谐共存的活体教材。我的根须所抓住的,不仅仅是岩石和沙土,更是通向未来的那条名为“希望”的绳索。我的生命,便是投向时间长河深处的一枚信标,照亮归途,也警醒航程。
风,依旧在乌海周边的上空盘旋呼号,卷起沙尘,涂抹着天地的界限。我的身影在广袤的荒原上,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因承载着一亿四千万年的时光而显得无比厚重。夕阳将我的轮廓投射在起伏的沙丘之上,那影子仿佛是一条通向远古的幽深隧道。我低伏的枝干在暮色中沉默,树皮上深刻的裂纹如同大地的掌纹,又似时光篆刻的古老的铭文。
我仿佛能感知到实验室里那些新生的幼苗,它们与我,血脉相连,却隔着玻璃,也隔着万年的风霜。它们是古老的基因在崭新容器中的复苏。我向它们传递着风沙的节奏、盐碱的苦涩,以及深夜星空的低语,那是荒野的胎教,是生存密码的传承。它们稚嫩的根系,终有一日要触碰真实的、粗粝的大地。那时,我体内那饱经淬炼的蕴含古老智慧与不屈之火的基因,将在它们年轻的脉管里重新奔流。荒野的呼唤,是它们坚韧的宿命,也是我誓言得以延续的证明。
那些在我身旁驻足、沉思的人们。他们架设起精密的仪器,记录起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他们立起警示的标牌,为我隔绝无知的侵扰;他们俯身研究我每一片叶子的构造,如同破译来自远古的密信。我粗糙的树皮,已在他们指尖留下关于坚韧的触感。我风中弥漫的油脂微香,已在他们心中点燃一丝对古老生命的敬畏。我在这荒漠孤岛般的坚守,已成为他们审视自身文明轨迹时,一面无法回避的明镜。我沉默着,等待着。等待我年轮里记载的灭绝与新生,等待那绿意真正转化为守护整个生态家园的磅礴力量。我的守望,是对人类良知与智慧漫长而严峻的测验。
夜渐深,星河低垂,仿佛要倾泻在这无垠的沙海之上。每一颗冰冷的星辰,都像是宇宙投向地球的、永恒凝视的眼眸。在这浩瀚的时空背景下,我,四合木,不过是沙海一粒。然而,正是这渺小的存在,却以亿万年的坚守,向宇宙昭示着生命所能抵达的韧性与尊严。我的根,紧握着地球滚烫的过去;我的枝,伸向人类笃定的未来;我体内的油脂,是凝固的古老阳光,也是不灭的生命火种。
风沙依旧在吟唱那首无字的歌谣,粗糙而恒久。我在歌谣中挺立,如一枚被时间反复锻打却永不弯折的铁钉,深深楔入地球的肌肤,楔入岁月的骨髓。我的生存,乃是一句无声的箴言。那深扎于洪荒之中的根脉,盘结着对大地无言的忠诚,在沙砾之下,悄然传递着生命与时间的誓言。原来,所谓誓言,并非缥缈于虚空中的词句,而是以整个生命形态在时光中刻下印记,在荒芜中站稳脚跟,在孤寂里守护绿意——这沉默的守望者,在无垠沙海中,早已将誓言刻入大地深处,以亿万年的存在,诉说着比所有语言更深邃的忠诚。
四合之约,无声无息,却以我全部的存在,与天地共生息,与万物共血脉,与苦难相淬炼,与未来缔契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