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水而居 李富 摄
□松和忠
风把云朵揉碎了撒在草尖,每一滴露水都裹着半透明的阳光。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针茅往前走,靴底沾满苍耳的刺,像带着一路细碎的星子。远处的敖包正被晨雾漫过基座,彩幡在风里被抖成断断续续的呼吸,恍惚间竟像是大地在轻声呓语。
这是我第三次闯进这片草原深处。第一次是跟着牧人的勒勒车,车轮碾过芨芨草的声响里,藏着比马头琴更古老的韵律。第二次是追着迁徙的羊群,它们把绿色的地毯啃出斑驳的金黄,却在转身处留下星星点点的羊粪,那是给大地最虔诚的标点。而这一次,我带着空白的笔记本,想破译草原藏在风里、土里、生灵里的幸福密码。
晨光里的奶桶
天刚蒙蒙亮时,毡房的毡帘被轻轻掀开。琪琪格奶奶的银镯子在门框上撞出清脆的响声,像给黎明敲了声起床铃。她穿着靛蓝色的蒙古袍,袍角绣着的云纹被露水打湿,贴在膝盖上,倒像是从草原深处刚采来的云朵。
“来,尝尝新挤的奶。”她把木碗递过来时,指缝里还沾着奶渍,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白。我接过碗,温热的奶液晃出细密的泡沫,混着淡淡的青草香滑进喉咙。原来牛奶是会说话的,它说昨夜的风很温柔,说今早的草叶上有月亮留下的吻。
奶桶就放在毡房外的草地上,桶壁结着一层薄薄的奶垢,那是时间留下的年轮。琪琪格奶奶挤奶时从不着急,手指在牛肚上轻轻一捏,奶线就像银链似的坠进桶里,叮咚,叮咚,像是在数着草原的心跳。有只刚出生的小牛犊在旁边蹭着母牛的腿,尾巴甩得欢,琪琪格奶奶腾出一只手摸摸它的头,“慢点喝,没人跟你抢”,语气里的温柔,比桶里的奶还要稠。
“我们草原人家,日子就像这挤奶,急不得。”她擦了擦额角的汗,阳光刚好落在她眼角的皱纹里,那些“沟壑”里仿佛盛着整个草原的晨昏,“你看这牛,你对它好,它才给你好奶。你要是催它,它反倒闹脾气。”
我看着奶桶里渐渐升高的奶,忽然明白,幸福有时就像挤奶,不是用力追赶,而是耐心等待。那些急匆匆想要装满的欲望,往往不如慢下来的温柔,能接住生活醇厚的馈赠。
风里的马蹄声
正午的太阳把草原晒得发烫,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阿古拉骑着他的枣红马从山坡上下来,马背上的鞍鞯磨得发亮,边角的流苏随着马蹄的节奏轻轻摆动。
“跟我去放马吧。”他勒住缰绳时,马打了个响鼻,喷出的气团里混着草屑,落在我的手背上,暖暖的。我爬上马鞍,阿古拉一夹马腹,枣红马便轻快地跑起来。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把头发吹得乱蓬蓬,却把草香灌了满鼻。原来风是有形状的,它在马鬃上变成流动的河,在草尖上化作跳跃的火苗,在我张开的指缝间,成了抓不住却能感受到的拥抱。
马群在河边喝水时,阿古拉躺在草地上,嘴里叼着根草茎。他指着天上的云说:“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去年冬天掉进冰窟窿的那只羊?”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朵云确实胖乎乎的,正慢悠悠地往远处飘,像是在找回家的路。“后来呢?”我问。“后来?”他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后来被我阿爸捞上来了,冻得硬邦邦的,像块冰疙瘩,烤了半天才缓过来。现在啊,它是羊群里最肥的那只。”
马蹄踏过草地时,总会避开开得正艳的格桑花。阿古拉说马很懂草原,它们知道哪些草能吃,哪些花该留着给蝴蝶当房子。“我们骑马,不是征服草原,是跟草原跳舞。”他拍了拍枣红马的脖子,马低低地嘶鸣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我看着马蹄印里慢慢渗出来的水,那是草皮下藏着的泉眼。原来幸福就像这马蹄声,不必刻意追赶远方,踏稳脚下的每一步,就能在身后留下一串串清澈的回响。
篝火边的故事
夜幕像巨大的毯子,一下子就把草原盖了起来。篝火噼啪地燃着,火星子打着旋儿往上飞,像是要给漆黑的夜空钉上几颗星星。毡房周围的马灯亮了,昏黄的光圈里,飞蛾打着转儿跳舞,它们大概也知道,温暖的地方不该缺席。
牧民们围坐在火堆旁,手里端着酒碗。巴图大叔的歌声像被篝火烤过,带着点沙哑的暖意,从喉咙里滚出来,在草原上荡开圈圈涟漪。他唱草原的辽阔,唱河水的清澈,唱远方的客人像亲人。歌声里没有悲伤,连提到去年冬天冻死的三只羊时,调子都带着点释然,仿佛在说:没关系,草原会记得它们来过。
有个扎着小辫的孩子,拿着根木棍拨弄火堆,火星子被他搅得漫天飞。他的阿妈笑着拍了下他的屁股,“小心点,别烫着”,语气里的责备轻得像羽毛。孩子咯咯地笑,把脸凑到火边,映得两颊通红,像挂在枝头熟透的沙果。
我问巴图大叔,草原上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他把酒碗往地上一磕,酒液洒在草地上,滋滋地冒了点烟。“就是现在啊。”他指着篝火,指着我们,指着远处吃草的牛羊,“有火,有朋友,有活着的劲儿,还不够吗?”
风从火堆旁溜过,卷走了火星子,却留下了更旺的火苗。原来幸福就像这篝火,不必刻意添柴,只要心里有光,就能照亮自己,也温暖身边的人。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凑在一起,就是能抵御寒夜的火焰。
雨帘里的毡房
半夜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毡房的毡顶上,噼里啪啦的,像无数只小手在敲门。我从睡梦中惊醒,听见毡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拉开毡帘一看,阿古拉正披着雨衣,把羊群往毡房附近赶。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小水珠,滴在草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下雨的时候,羊容易受惊。”他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水往下流,“得把它们赶到背风的地方,不然明天准有几只感冒。”羊群在他的吆喝声里挤成一团,有只小羊羔钻到母羊肚子下面,抖着湿漉漉的毛,眼睛却亮得像黑葡萄。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山峦被雨雾裹了起来,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幅没干的水墨画。毡房里,琪琪格奶奶正往火塘里添柴,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水汽在毡顶上凝成水珠,顺着木梁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跳动的火光。
“这雨好啊。”奶奶给我递来一杯热茶,“下过雨,草就长得快了,羊就能吃更肥的草。”她的眼神望向窗外,雨帘里的草原在她眼里,仿佛已经铺满了青青的草,开满了艳艳的花。
雨停的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草叶上的雨珠把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远处的河水流得更欢了,哗啦啦地唱着歌。阿古拉赶着羊群往山坡上走,湿漉漉的羊毛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是一群会移动的云朵。
我踩在被雨水泡软的草地上,脚下的泥土带着腥甜的气息。原来幸福就像这场雨,有时会打湿你的衣裳,却总能在雨后,给你一个更干净、更鲜亮的世界。那些看似糟糕的时刻,或许正是成长的养分。
行囊里的密码
离开草原的那天,琪琪格奶奶往我包里塞了块奶豆腐。“带着吧,想草原了,就尝尝。”她的手粗糙却温暖,把奶豆腐捏得紧紧的,像是要把草原的味道都裹进去。阿古拉送了我一根马鞭,鞭梢系着红布条,“以后要是累了,就想想草原的风,它会推着你往前走。”
我的车慢慢驶出草原,后视镜里的毡房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绿毯上的一颗白纽扣。风还在耳边吹,带着奶香味,带着马蹄声,带着篝火的余温。我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字,却突然发现,草原人家的幸福密码,根本不需要文字来记录。
它藏在晨光里奶桶的温度里,藏在风里马蹄踏过的节奏里,藏在篝火边不设防的笑声里,藏在雨帘里坦然的等待里。它是懂得慢下来的耐心,是珍惜当下的坦然,是与万物共处的温柔,是接受无常的释然。
车窗外,一群大雁排着队往南飞,翅膀在蓝天上划出淡淡的痕。我忽然明白,幸福从来不是藏在远方的宝藏,而是我们走过每一步路时,留在心里的印记。就像草原上的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却总能在每一个春天,长出新的希望。
我的行囊里没有金银珠宝,却装满了草原的风、草原的光、草原的心跳。这些,就是我破译的幸福密码——它简单得像草叶上的露珠,纯粹得像牧民眼里的光,却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在心里长出一片草原,永远辽阔,永远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