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栾延琴老师在来给我们上课之前,她已经是同学们传说的神话了。栾老师是呼伦贝尔民族歌舞团的台柱子,能独舞,能独唱,还会演奏大提琴,参加过很多优秀大型歌舞的编导,到朝鲜为抗美援朝志愿军演出过,是由贾作光先生亲自推荐参加的中国舞蹈家协会等等,只是我们不知道她身上有四分之一的犹太血统。
尽管让她这样的一个艺术家,当初中教师哄孩子唱歌,但是她的态度却是十分认真的。她唱歌好听,又非常投入,即使是非常简单的简谱,她也唱得明亮优美。她满脸的生动表情,感染了我们这些童心未泯的少年。记得她教我们简谱的方法很特别,让我们一组一组排成队列,然后每个人唱一个音符,从低到高,从高到低。她教我们唱歌,都要带上舞蹈动作,这样的课程很适合我们的年龄,也让我们喜欢上了栾老师。
大约过了十年,我又成了栾老师的学生。她调回了工作多年的文化系统,当了我们群艺馆的副馆长,分管美术和舞蹈创作,我毕业后辗转到这里当了文学刊物《绿野》的编辑。为什么说自己又当了她的学生呢?并不是她还像从前那样,领我动口动手,教我一招一式,具体去学习一个专业,而是她身上有一种东西,时时在吸引着我向她靠近,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栾老师十四岁就参加了歌舞团,文字功底不厚。我开始编辑她的文稿时,常常发现她“的,得,地”混用,还习惯一个逗号用到底,她那些来自实践的宝贵艺术经验,因而不能得到准确、充分的表达。记得当时她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摞美术资料。过了不久,我突然发现,她的文章变得观点明晰,语言顺畅了,难能可贵的是,她一个舞蹈家,因为工作的需要,竟写了一系列有关美术展览的短文,而且还上了很专业的期刊。她说,我就是认学。
记得有一次,栾老师带着我们去布里亚特蒙古族聚居区搜集民间舞蹈资料。当地文化馆的同志引荐之后,那家的老额吉连头都没有抬,继续用小闸刀切肉馅,一时气氛特别尴尬。栾老师脱下羽绒服就帮着老额吉擦铁炉子上的油垢,直至把那个雪花铁的炉子擦得铮亮,又忙不迭地去打扫地上被羊羔尿湿了的羊草。我们在旁边一看,眼睛里有了活儿,急忙出去提牛粪、扫雪。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老额吉已经笑逐颜开,正和栾老师背对背,反牵着手,转着圈跳舞呢。栾老师说,宝库打开,金子银子噼里啪啦自己跑出来。那时没有照相机,栾老师也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画图记录,她就这样走遍了呼伦贝尔的蒙古族、达斡尔族、鄂温克族、鄂伦春族聚居区,把即将失传的民间舞蹈一个一个地收入囊中,给呼伦贝尔的未来,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资料。现在,我经常下乡深入生活,和牧民猎民交朋友,每每都会想起跟着栾老师下乡的情景。
有一年,栾老师公出到北京,顺便将脖颈处的一个小凸起异物做了活检,没想到竟然是一种可怕的皮肤癌。几天后,栾老师回来了,依旧满面春风,照常工作,让大家宽慰了不少。只有我还是放心不下,她去医院复查的时候,我就跟着她。那天,呼伦贝尔盟医院的候诊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静得要命。我突然听到了栾老师的叹息,看见了她眼睛里强抑制住的泪水。我吓得连忙安慰她。半晌。栾老师给我讲了两件她经历的事情。
栾老师的姐姐去世了,栾老师和她的弟弟妹妹心中的思念无法克制,聚到一起的时候,就打开姐姐的骨灰盒,抚摸着姐姐留下的遗骨哭诉一场。第一次是这样,第二次也是这样,后来大家就没有眼泪了,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话了,从此大家平静地把姐姐放在心的最深处。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栾老师参加慰问团,到朝鲜抗美援朝战场演出。火车进入朝鲜不久,突然遇到停车通知。她们一群女文工团员,结伴下车方便。天蒙蒙亮,栾老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铁路旁边的荒野上,下蹲的时候,感觉有什么搥了自己一下,也没在意。等到站起来时一看,妈呀,那是一只张开的男人的大手,淤黑色的,还连着半条被炸断的胳膊。栾老师说,当时她吓得连滚带爬地上了火车,坐下来就放声大哭。后来进了前线,那里的情况更惨烈,因为演出任务重,慢慢地就不知道害怕了。
栾老师没有提她的病,但是她的话意味深长。
八十年风吹雨打,栾老师以淡泊而绵恒,守住了她最想留下的东西。她呕心沥血写出的《呼伦贝尔民族民间舞蹈》一书,从劳动与艺术的关系、宗教对艺术的影响的角度,深入研究了呼伦贝尔独有的民族舞蹈,并文图并茂地记录了这些舞蹈的发展演变,成为当地文化的经典读本。当我看到手稿上栾老师一次次修改的痕迹,不由唏嘘长叹。直到栾老师退休二十多年后,这本书才得以出版。举办首发式的时候,栾老师说,我写这本书只是想给这片土地一个交待,十年二十年不晚,会有需要它的人。
栾老师今年八十二岁了。她虽然个子变矮了,也没有当年春风杨柳一般的姿态了。但是她两腿依然笔直,走起路来一阵风,说话和当年教我上音乐课时一样清脆,而且诙谐幽默,妙语连珠。每次和栾老师见面,我都事先安排车去接她,每次都被她拒绝。她一走上我们单位的楼梯,我就能听出来她那轻盈有力的脚步声。有这样一个老太太在眼前,我怎么敢萎靡不振、不思进取呢?
我的初中时的政治课老师叫高雪娟,是一位美丽而坚毅的女性。当她第一次出现在讲台上的时候,懵懂少女的我,彻底惊呆了。她白皙、修长、明眸、皓齿,一头乌黑的短发略带弯曲,身穿一件中式北京蓝平纹棉袄罩,肩上搭着一条白围巾。她没有拿讲义,手里只有一根粉笔。她开口讲课,竟是那样的字正腔圆,不疾不徐,清晰准确到每一个标点符号后面的停顿都有意味。她开讲的第一句话,我至今难忘——哲学是研究世界观的学问,决定了你认识世界的方法。因为我们要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哲学家。天哪,多么新颖,多么高贵,多么优雅!要知道那是1971年啊!我犹如一只在雪地里看到彩虹的小羊羔,从此开始期待星期二和星期五,因为那是高老师来给我们上课的日子。由于深深地迷恋着高老师,也是由于高老师引人入胜的授课,使我对政治课有了兴趣,开始阅读一些粗浅的文史哲书籍,只是那时图书馆还封闭着,可以满足我这个井底之蛙的书很难弄到。后来由于家中困难,我不得不终止学业,到邮电局学徒,成了工人。当时我只有十六岁,从此情绪一落千丈,在大街上遇到背着书包上学的同学,便羞愧万分地绕着走开,心里更加怀念学校和老师。记不清是哪年的春节,我召集了几个同学,把满天的大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五里路,到海拉尔西山脚下的学校教师家属宿舍高雪娟老师家拜年。
没想到高老师的生活是那样简朴,也可以说是有点窘迫。房子是很小,大约有20多平方米,虽烧着火墙,可是室内温度并不高。高雪娟老师正在忙着家务,屋地上跑着两个年幼的男孩子,那个小一点穿着开裆裤的就是白岩松,另一个是白岩松的哥哥,现在的呼伦贝尔博物馆馆长白劲松。
高老师停下手里的活,听完我直白地述说烦恼——我想回学校读书。她耐心地劝我,要听父母的话,毕竟找个工作不容易,家里又有困难。她说你可以边工作边学习,以后的路还很长,总是有机会的。高老师的话我始终没有忘记,一直偷偷地学习文化课,还通读了《红楼梦》《人间喜剧》,背住了大半《唐诗三百首》。
后来为了考学,我约上同学常林英,到高老师家,请她给我们补课。高老师出来给我们开门,令我们一惊。她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进了屋,我们才看见桌子上摆着高老师的爱人宝音老师的遗像。宝音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校长,是一个有口皆碑的好教师,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端正严谨的人。高老师见到我们,没有说有关宝音老师去世的事情,只是问我们准备高考的情况。高老师说,你们不要死记硬背,要把道理弄明白,也就不会忘记了。
许多年之后,我采访画家徐耀祖先生,他是高雪娟老师的老同学。徐老师告诉我,宝音老师去世时,高老师只有三十多岁,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吃了很多苦。但是她身上就有那么一股劲,特能坚持。冰天雪地,她一个人担着两个大水桶去挑水,非常吃力,却不肯要人帮忙。不知道高老师是以怎样的信念和毅力,坚守着爱,把两个儿子带大,并塑造了他们卓越的头脑和情怀。
央视创办《东方之子》栏目,白岩松到我们单位采访作曲家那日松。我从他嘴里得知,高老师已经调到一所大学任教,也快退休了。一年夏天,我在机场遇到了高雪娟老师,她满头的青丝已经变成了灰白色,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留痕,但气质这个东西果真是历久弥坚,高老师安静地坐着,一身简素,却是让你在人群中第一眼就能看到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