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富
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2017年12月14日逝世。他的离去引发了文坛“一片乡愁”。他的诗歌《乡愁》妇孺皆知、耳熟能详;他的散文《听听那冷雨》脍炙人口、备受推崇。本文作者通过解析《听听那冷雨》,再次感受那凄婉的忧思、古典的情韵,并以此文表达对余先生的纪念。
雨,是一种自然现象,在中国文化中则具有明显的文化意蕴,经常出现在中国经典的诗文中。不同的人,不同的境遇,不同的心情,听雨的感受会有不同。有“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清新喜悦,有“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从容旷达,更多的是“夜阑卧听风吹雨”的国恨愁苦、“梧桐更兼细雨”的凄清悲凉、“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的离愁别绪。自然界的雨,国人赋予了符合自身审美理想的文化意义,具有了明显的文化指向性。自然之雨,在文艺作品中成为了文学意象,成为了一种文化符号。
在中华文化濡染下的余光中先生,承接传统,以古典的情韵写就的散文《听听那冷雨》,述说着深入血脉的凄楚忧思,可谓“杏花江南春雨冷,汉唐情韵寄乡思”。
冷雨时节,发思乡之幽情。惊蛰一过,春寒料峭,冷雨淅淅沥沥,天地潮潮湿湿。“连在梦里,也似乎有把伞撑着”。“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一切都断了”,作为一个厦门人,“不住在厦门”,也不能从“金门到厦门”,只能从“金门街到厦门街”。25年来,“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氛围,怎能不“走入霏霏”时,“更想入非非”呢?在他的想象里“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他在恍惚中想,“那里面是中国吗?”他又坚信,“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可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作者冷雨时节,思乡之幽情油然而生。身处异地,归途无期,身临冷雨,思乡情切。即使“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了,“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也算对思乡之情的一点慰藉了。游子还乡是文学作品表达的重要母题,无家可归、浪迹浮萍让人心痛,有家难回更令人愁肠百结。作家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杏花春雨”“牧童遥指”“剑门细雨渭城轻尘”有着古典情韵的家乡只能作为心像存留在记忆中了。
前尘隔海,怀原乡之情愫。《听听那冷雨》是余光中1974年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时写下的散文。70年代两岸关系紧张,当时人们都不愿涉足政治湍流,更不便于作文显露心声,余光中是个例外。下笔时全然不顾会开罪何人,只是让艺术把真情实感馈返给现实。真爱难掩,他为文写诗坦露思乡真情。时隔多年,他的真情书写,不仅经得住了历史的考验,显示了深广的社会意义,而且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当年读来,触发了多少游子的思乡情愫,今天看来,又让多少人荡气回肠。“谁说你的名字写在水上,美的创作是永恒的欢畅” 。“听雨”者,“听语”也;“听冷雨”,“听冷语”,听冷静肺腑之语也。
当“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前尘隔海,只能“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20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多么大胆、勇敢!“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他的原乡,“究竟在哪里呢?”“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杏花,春雨,江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他坚定地认为,“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作者的原乡情怀洋溢于字里行间。
但毕竟前尘隔海,“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尽管“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但“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如果“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那冷雨,雨在伞上,雨在城市百万人的伞上,在雨衣上,在每家屋顶上,在天线上。
到美国的西部,是“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美国落基山岭的胜景,在石,在雪,但“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上生命,地下的生命,确乎是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雨网密密地斜织着,怀乡的情绪满满地簇涌着。难解的情结,满纸的离愁。
古屋不再,生透骨之悲凉。余光中曾说“当年离开内地,乃此生最大伤痛。幸好那时我已21岁,文化的濡染已经深长,所以日后的欧风美雨都不能夺走我的汉唐魂魄”。
余光中先生正是他的汉唐魂魄犹存,他对中国传统文化所特有的宁静、安闲、和谐的美情有独钟,“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雨虽然是单调的,他却觉得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不厌其烦。而且雨勾起了他的回忆,“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
余光中先生享受着与大自然直接沟通的自由,尽心感受着“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清脆可听的美妙。“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的欣然。对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有着“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的真切触感。他不仅喜欢听雨,而且对“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颇具兴趣,认为“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
余光中先生在他的文章流露出的浓重怀旧情绪与他对中国传统的情有独钟是一脉相承的。“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雨敲打在褐灰的屋瓦上,像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他认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但是随着社会的变化,高楼耸立,城市疯长,公寓的时代来临,“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雨季没有了音韵。“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马车的时代去,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工业的发达,却失去了古典的韵味,街头雨中恋人的热吻,尽管激情甜蜜,那属于法国的新潮片,并不属于我们。
对于历史前进中的得与失的矛盾,余光中先生感到了困惑,并产生了惆怅感。“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我们读到这里感到了作者沉重的忧郁和悲凉。
余光中先生整篇作品蕴含着永恒的家园之思与难解的文化之结。
读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听听那冷雨》除了上述的感触之外,我觉得感情蓄得太满、表露得太尽,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参与的空间有限。这与中国文化留白的传统不够相谐。文中大量叠词的使用,有点过度,缺乏节制。尽管他说过“在中国文字的风火炉中,要炼一颗丹。我提倡要回到中国诗歌的传统,但不是守旧,而是创新。”但仍然觉得艺术的表达都需要节制,中国的读者更喜欢节制蕴藉的文学。
余光中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