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平
六月初,植被嫩嫩地铺满大地,分不清哪里是原野,哪里是沼泽。从车窗里看着掠过的草原,突然发现有四株灰白色的大蓓蕾正探出草平面,像花开一般冉冉升起。我们赶紧停下汽车站在公路上观看,发现那蓓蕾上面竟生着两绺翘起的白色羽毛和一对红玛瑙般的眼睛,此刻正听由长喙颀颈的调度,四顾寻索着。原来那并非什么奇异的植物,而是两对蓑羽鹤,欢喜着温暖的春阳,从巢窠里徐徐而出。这些蓑羽鹤大约有一米高,一只只羽毛丰润,挺拔伶俐,细脚伶仃,举步轻盈。
天深地旷,植被的柔软销蚀了冽风,阳光吸纳了一切生命的声音,这群蓑羽鹤的出现无疑制造了空谷足音的效果。当它们露出半身的时候,还都收拢着双翼,静若处子,而一旦显露全身,便开始抖动它们的舞裙,两翼横出斜逸,绽放成芭蕉叶状,转瞬弹跳起来,宛若云朵的影子一般,悬浮在植被上。
不一会儿,四只蓑羽鹤飞出画面,劈面而来,它们一只只落定于我们脚边,竟然展开两翼,双脚交替弹跳着,开始了一场昂扬澎湃的舞蹈。只见它们千姿百态,或扬起一只翅膀,将另一只翅膀收拢半垂,原地旋转;或胸腹贴地,探出鹅黄色的尖喙,向天而歌,同时翘着双翼和尾羽,有节奏地扇动。更令人惊讶的是,它们面对我们,不但没有躲闪,没有畏惧,反而带着强烈的表演欲,刻意地展示各种妙曼舞姿。到了离公路边只有四五米的位置,它们方停下舞蹈,兀立地直面我们。
我们看到,蓑羽鹤那一双双明艳的眸子,始终骨碌碌地袒露着,这个一成不变的眼神,在和我们说着什么?或许,蓑羽鹤的眼睛并不是心灵的出口,舞蹈才是它们唯一的语言。那么,此时它们义无反顾的狂舞在表达什么?
就在这时候,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四只蓑羽鹤身子一沉,突然消失于草丛之中,简直像水珠消失在大海里一样,顷刻间便把一个空旷的苍穹留给了我们。或许这鸟儿累了——它们原本就不似穿上了红舞鞋的人类,怀有于片刻中永恒的奢望,它们的生命节奏来自直觉,狂舞之后,应安静如沉鱼落雁。
约十几米外,四只蓑羽鹤再次浮出草平面,还像上次一样,纷纷轻盈腾挪,开始了又一轮的舞蹈。很显然,这四只蓑羽鹤在和我们捉迷藏,以游击队员的方式,在草丛里屈体前行到了现在的位置。我们惊叫着,情不自禁地挥起手中的丝巾和帽子,跳跃着,呼喊着:“出来了!跳舞,快跳舞!”蓑羽鹤也分明在召唤我们——它们飞向我们,然后边舞边退,吸引我们跟到近处,它们又继续后退,我们再次跟进,它们便继续边舞边退……不知不觉中,我们跟着蓑羽鹤的舞蹈,离开下车的位置已经有了五六十米的距离。再看那些蓑羽鹤,虽然已经气虚力竭,踉跄不支,但没有丝毫的松懈。有一只蓑羽鹤累得跌倒了,仅一只翅膀可以使用,依然尽量地展开着,英勇无畏地舞动着。这到底为什么呢?在人类文化记忆里,鹤类的生存逍遥散漫,不应花朵一般殚精竭虑。一定有一种潜在的缘由,在驱动着它们的舞蹈,而它们这种专场演出式的行为,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我们转身上车之际,就像有谁关闭了它们身上的电源,这些蓑羽鹤倏地收起翅膀,停止了舞蹈,转瞬消失,不留一丝踪影。
多年之后,我再次与蓑羽鹤相遇。也是春光明媚的季节,我为了拍摄一组自然生态照片而来。
突然,我看见一个小小的黑点,在我的镜头里移动……仔细一看,是蓑羽鹤!啊,我一直无法忘记的舞蹈精灵,你终于出现了!那蓑羽鹤离我不远,它高昂着颈子,芭蕾演员一样绷着双腿直立着,眼睛骨碌碌地闪着明亮的红光,翅膀大张,耳后的两绺白羽毛微微颤动。当我把镜头对准它的时候,它的姿态开始变幻生辉。
这只蓑羽鹤腾起于草浪之上,蝴蝶一般蹁跹翻飞,一双芭蕉叶般的翅膀剧烈扇动,搅乱了栖落在草原上的阳光,将自己变成了镀金的羽扇,它翅尖和脖颈上那些坚挺的羽毛犹如金针,在碧空和草浪的边界上摆动穿梭,好像要把天与地缝在一起。我拍了一张又一张,总是欲罢不能。有意思的是,这蓑羽鹤十分配合地连连作秀,不仅再现了当初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些舞姿,有好几个地方,竟像是即兴创作,别样而多变。
这只蓑羽鹤是一个孤单的母亲。蓑羽鹤雄鸟孵化出雏鸟就远远离开,留下雌性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抚育后代的重任。从喂食,到训练飞行,到护卫着孩子战胜暴风雪,飞越喜马拉雅山,落脚于温暖的印度,直至完成生命中的第一次迁徙,雌鹤才会离开自己的孩子。正是这只雌鹤的行为告诉了我蓑羽鹤跳舞的原因。
当我迷恋于蓑羽鹤的舞蹈,手中的相机欲罢不能的时候,像上次一样,已经在蓑羽鹤的引诱下,走出去四五十米远了。这时蓑羽鹤开始力不从心,舞步凌乱潦草,身子摇摇晃晃。可是我没有离去的念头,我猜想它会像上次一样,和我玩一个远遁,然后开始第二场演出。便一直追着它拍照。突然,蓑羽鹤一个趔趄,跌在了草丛里。
蓑羽鹤倒下去的地方有一些去年留下的干草,是一个兀立于稀泥里的小塔头墩子。后来我才明白,这无疑是一个狡黠的选择,蓑羽鹤能让我看到它,却够不着它,使自己与我保持着不可逾越的安全距离。
终于近距离观察了它。它那袒露的眼睛,美丽如初,冰冷好似寒光熠熠的红玛瑙,在它的身体跌倒之后,分明骨碌碌地转着。它在想什么,是眷恋激情未尽的舞蹈,还是哀怨生命的多舛与无奈?我久久徘徊,又没有办法施以援手,只能退后,拿起相机,换上微距镜头,拍下蓑羽鹤这最后的这一瞬。透过镜头,我看见这只蓑羽鹤的眼睛眨了几下,接着眼皮紧紧一阖,那火红的眼神就陷进了黑褐色的褶皱。
我无比伤心地离开了“死去的蓑羽鹤”。返回,一边用微距拍摄一些小花小草。镜头放大了草丛的细节,我不经意中发现,地皮上贴着一些闪着微光的小红点,是露珠?不对。是玛瑙?也不对。竟然是一双双小小的、会开阖的眼睛!奇怪的是,这些小眼睛为什么会长在平平的地皮上呢?我探寻着伸出手去抚摸,那些小眼睛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地上没有什么异样啊?我放大了微距,发现了地上的惊人秘密。原来草地上铺着一些与地表同色的柔软羽毛,一片片平平地展开,每一片有十多公分见方的样子,吸盘般牢牢抓着地面。
这是几只雏鸟,在惊惧中,它们把身子伸展成薄片,头埋在草里,一动不动。不仔细看,根本不能把它们和地表区分开来。我在书中读到过,艾鼬在危险关头会释放臭屁,驱赶企图进犯的猛兽;百灵鸟把卵变成和环境相同的颜色,以躲避鹰隼的眼睛。种种生命仪态万方,纷纷进化出了自我保护的绝招儿。这是什么雏鸟儿?当我企图拿起地上的“羽毛纸张”时,一双黑褐色的鹤足,直插在了我眼前的草地上。咦?这不是那只刚才死去的蓑羽鹤吗?它居然满血复活!于是我醒悟了,那雌鹤边舞边走,是为了引我远离它的孩子;躲在草墩子上装死,是让我放弃对它的追逐。此刻看到我要触动它的雏鸟,它义无反顾地飞过来,发出低沉而强势的鸣叫。我看见,它脚旁的地皮上,一双双淡红色的小眼睛显现了,那些纸张一样平铺的羽毛,开始耸动凸起,神话似地立起来,变成了四只蓑羽鹤雏鸟,柔弱地依偎在大蓑羽鹤的羽翼下,寻求母亲的保护。
雌蓑羽鹤十分凶猛,红色的眼睛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冲锋一样飞扑起来,那曾经婆娑柔曼的双腿和细爪,竟比铁丝还要尖利,在我的脸颊前掠过,大有把我撕烂的架势。我站起来,一只手抱住相机,一只手护住眼脸,狼狈地逃上了公路。
我使用长焦,远远地看到,蓑羽鹤渐渐平静了,正在昂着头观望四周。我看不见那些雏鸟,草原的明天正悄无声息地生长着。
生存的道理,至简无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