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了自己梦想的赞达今天感到格外的心旷神怡。满头尘土的小孙子倚坐在她的身旁不厌其烦地询问：

　　“奶奶，今天你去哪儿啦？”

　　“去额很陶来胡杨树林里了。”

　　“到那儿干什么去了？”

　　“照看树木去了。”

　　“照看树木是干什么？”

　　“好了。小孩子家不要老磨人了。”

　　呷着浓酽的奶茶宽坐的赞达的疲惫似乎明显地缓解，布满皱褶的瘦小的紫灰色的脸面上浸出了舒坦的汗珠。孩子这种小东西只要问起一件事非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才罢休，没等赞达卷起袍裾擦拭额头的汗水，孙子就横卧在了她的大腿上，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问她到什么地方，去干什么了。趁着说话的当儿，早把乳虫一样的小手指头伸进她的前襟里摸索着带回来了什么。除了奶奶搓捻了一辈子的夹衔珊瑚的玛尼珠外，他没有找到任何东西。

　　“纠缠着要干啥嘛，这跟屁虫。顶着炎热走了一天，我都快累死了，你还往身上拱。”蓬头黄毛孙子投来委屈的一瞥，撅着嘴很不情愿地走到坐在门口的母亲的身旁坐了下来。老人和孩子都一样，反目得快，和好得也快。赞达老人露出豁牙笑着走风漏气地说：“我的乖乖，人一呵斥还真的就给离开了。过来啊，黄毛头小子，难道怪奶奶清早在人家睡觉的时候悄悄走了吗？肯定想奶奶了吧。”说着，从箱子里拿出牛踝骨大小的一块冰糖，又抓了一把葡萄干递给他，“你就是眼馋这些东西了吧。你这个嗜甜鬼，淘气鬼，给，吃吧。”

　　娇生惯养的调皮鬼起初有些沮丧，但看到自己爱吃的东西后，嘴里含着食指喜形于色地接了过去。卧在右边墙脚下的黑猫看到孩子手里的东西爬起来尖声细气地“喵喵”叫唤。米都格拾起火剪伸手吓唬，黑猫见状迅速夺门而出逃之夭夭了。

　　“吃尽了所有的东西还不死，仍在世上晃悠，真是个苦命的干脑袋啊。”

　　见了人就总是这样唠叨的赞达老人自从黄毛小孙子出生后，仿佛精神焕发了，与孙子两人里里外外拉拉扯扯，一晃六年过去了。这个时期，她渐渐忘记了自己是寄宿别人家的事，与黄毛小孙子成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人的命运缘分走向什么方向，怎样着落是由生活规律验定的，而且它的运作远比国家的法律行之有效。

　　最为爱戴赞达的人还是米都格，她出远门日久不回来，就开始惦念她，担心她怎么不回来了。可能是由于过于亲近的缘故，赞达有时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向米都格发脾气。好比说，锅放得有些倾斜，她就喊“摆正”，或者用力铲两下锅巴，她就会责备道：“轻一点，铁锅不能愣咔嚓，罪孽！”米都格有时内心会感到不快，但又觉得老人说的在理，就言听计从地打理活计。无论咋说，在这个家里，赞达以母亲的资格享受着自己应有的地位。

　　米都格是个心有盘算、少言寡语的老实女人。她不可能凡事都和赞达一出二进地说个明白，而是说够了习惯性的话语，干完了该干的活计后就出去了。人与人的性格大相径庭，有些女人相见之初话语投机，明朗大方，但不过几天就不知道是哪股神经抽筋，眼冒寒光，缄默不语，板起铁青色的头脸。米都格则不然，对初次见面的人，或者是陌生人都说话甚少。但她那乐善好施的性情不言自显。在锅碗瓢盆的琐事上有时会说话强硬些，但在赞达生病难受的时候，像照顾孩子一样尽心竭力。米都格坐在火撑子前给她煮药熬汤、调配膳食时，心里又开始琢磨起了一些不尽人愿的事，一双秋水丽眸里充满惆怅和疑虑。

　　“您怎么不注意身体呢？”她以责备的口吻说着，长长地叹息。

　　现在有些年轻人看到满脸泪涕横流的老人头发都会挓挲起来，几乎要反胃呕吐。可是我的米都格不会那样。我一个没有亲子缘分的人怎么遇上这么个好人呢。在自己生病痛苦的时候，能够得到这般的照看护理还想咋样。她这么一想，米都格强硬话语留在她心里的委屈就会被拂拭得一干二净。但是，赞达对待道尔吉总是像对待外人一样尽量保持一定距离，遇事也总是以商量的口气问询，不像对米都格那样指使命令。这是因为她认为道尔吉是一家之主的大男人、所有事情都应由他做主而持的态度。

　　沙蒿柠条的嫩枝新叶在微风中摇曳，各种鲜花绚烂开放。蔚蓝的天空上鸟雀自由翱翔。远处布日嘎素太、朝克图罕的轮廓巍峨苍茫。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赞达跟着羊群信步散心。吃饱青草蓄积了体力的浑圆胖墩的羊羔看见旋风都会惊恐，冷不防看到毛色异样的同伴还会惊跃乱跳。脱光体毛的全裸的骆驼却挺着大肚子爱吃不爱吃地掐几口细枝嫩草张着大嘴，顶着凉风漫步走去。没有比走在原野上看着熟悉的景色更让人心旷神怡的事了。赞达回忆着自己美好的青年时代，又为锦缎会被磨损褪色，青丝会变成苍髯，牙齿行将脱落而日渐衰老怆然伤神，唉声叹气。

　　赞达提出要去放羊，米都格阻止说：“您腿脚不好还要游走野外，受那罪干啥嘛。”

　　人老了就得随从别人的意愿，所以，赞达也只能陪伴她的孙子坐守屋里了。

　　幸好今年的夏天来得早。牲口的毛绒脱完后，米都格用骆驼驮着绒毛去供销社销售，这才给了赞达看管几天羊群的机会。

　　道尔吉没有插手干涉购置日常用具家什、衣服布料等琐碎东西的权力。米都格动身时，道尔吉嘱咐道：“不要给我买什么衣服之类的东西啦。如果能行就买一副鞍韂、还有一双皮靴吧。”米都格回来时买了他看中的镶牛皮鞍韂，还买了西式服装和高跟鞋。道尔吉很不满意地说：“要这些开领敞胸的东西干什么嘛？四十多岁还要披挂花里胡哨的怪玩意儿，脚蹬一不小心就会崴脚的高跟鞋呀？”

　　米都格反驳道：“哪个时代就该穿着哪个时代的东西吧。一说牧民就该用皮毛、粗布包裹身体吗？”

　　“年轻人喜欢这样的东西理所当然，穿上吧。不用说你们，就连老年人们都穿着这样的东西炫耀呢。”赞达插话说。

　　米都格得到支持心气十足地瞟了一眼道尔吉，他没吱声。儿子每天磨着要枪，母亲给买了一支枪口闪耀火焰的玩具机关枪。自己可能选购了五颜六色的喜欢的东西，将一大包袱东西收拾了起来。考虑到赞达上了年纪，为了让她穿上显得光彩精神，给她买了一件新褂子、袍子的蓝色绸料，还有一条淡粉色的腰带。老人见了这些东西却说：“咦，这又不是十八岁，这么装扮我干什么嘛。你们自己穿戴就行了嘛。我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缺，身暖心畅。嗨，再说，你与其购买这些东西还不如给我买来让你捎带的哈达呢。”

　　“我不是给忘了嘛。缺了那几条无聊的哈达您哪里受制了吗？还是那能当衣穿呢？能当饭吃呢？经常来来往往的，是个不久就可以买到的东西嘛。”

　　“老人捎带的东西你怎么就不写下来带走呢？还有必要以忘记了为由顶撞她吗？”

　　为了微不足道的几条哈达，赞达、米都格、道尔吉一家三人发生了一阵口角。

　　道尔吉没有嫌弃见外赞达，可能是由于从小在老人们中间长大的缘故吧，他对老年人向来是温和亲善的。虽说从不信奉神佛，但他能够及时地从赞达的话语里猜测到她信奉什么，企图要干什么。一天，道尔吉给赞达带回来了她期盼已久的哈达，不知从哪个喇嘛那里搞到手的，还有印满经文和吉祥风运图案的四方白幡。

　　“哎呀，太好了。长命百岁吧！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弄来了我期盼的东西，真是个有福之人啊！”

　　赞达老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兴奋的话语滔滔不绝。博得老人欢心的道尔吉好像感到心满意足了，咝咝地抽着玉嘴烟袋，往磕灰锅里磕了几下说：“喇嘛说了，奉封神树时就不要专门去请他念经祭祀了，把这个拿去系在一个树枝上就行了，他已经把法术都给做好了。”

　　“啊，是吗？喇嘛那样说就那样吧。果真是啊，塔尔寺样式的经文如实地印在上面，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从哪里请来的呢？噢，我的天，这可是成就了法术的珍贵的东西呀！”

　　赞达老人絮叨着无比虔诚地将白幡展开在手掌上，就像认识藏文一样逐行看完后，与哈达一起折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敬放在了柜橱上。

　　“父亲曾说这是棵奉封了三代的神树，那么，究竟是我们祖先的谁，在什么时候奉封的那棵树呢？到了我这一代竟然给砍倒毁坏了，这是多么大的罪孽呀！瞧瞧，砍倒那棵神树结果怎么样了？……到了现在也就这样了，奉封了初生胡杨的幼树祭祀起来了，就说我没有子女，米都格也会有子女的吧。只要你不伤害它，它对有子嗣后裔的人来说，只有好处绝无坏处。啊，我的天，天神地祇会保佑的！”

　　赞达老人今天奉封了神树回来后，对道尔吉絮叨了这些话。这时的她好像为米都格和道尔吉俩做了活着的时候应该做的事情一样，心情像夏日的艳阳天一样灿烂，再没有了要去什么地方、办一件什么事的念头了。她认为薪火相传，世代繁衍，生活过来的山山水水就是永远叩首祭拜的神圣的信仰。她还经常说，只有损耗故土的主人，没有损耗主人的故土啊！这话着实寓意深远。（赞德来 作  白·呼和牧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