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腊月,年似乎长了大个儿,迈着大长腿大踏步地朝着新年的门槛一步一步跨进来,让人忍不住开始准备,张罗过年的一切。这时候最重要的事情,是赶年集。
爹娘赶年集,任务之一是卖灶画、买年菜。一买一卖之间,无数的辛酸苦累,也有很多甜蜜和幸福。年菜是过年必备的菜品,震钧《天咫偶闻·琐记》:“京师旧俗,元日至上元,各店例闭户半月,小肆亦闭五日,此五日中,人家无从市物,故必於岁底烹饪,足此五日之用,谓之年菜。”不仅“京师”,我少时农村更是如此,过了年,十天半月不开市,所有吃喝都要在年前准备充足。
今天赶集捎买回来两捆葱,明天再一集,捎回两只鸡一块牛肉,再后天,捎回几盘鞭炮。家里的鸡圈热闹起来,菜篮子也逐渐丰满起来。年味的欢喜便在这一集一集的零星捎买中渐渐变得浓烈、丰富。但这些年货,要卖了黄表纸和灶画才可以买得。
我的家乡豫东有过年祭祖祭神的习俗。祭时要烧黄表纸,鬼神的世界黄表纸可做金银用——黄表纸成了表意之物;腊月二十三,祭灶日,锅台上贴上“灶爷”画,画的是灶爷团圆的一家十八口,人们渴望灶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村里家家户户做这些小生意,制作“黄表纸”和“灶爷画”,卖给四邻八村,远的也卖到县城去。腊月中旬开始制作,天天赶集去卖黄表和灶爷画。灶爷画要在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之前贴上,不能把灶爷一家祭在外面,若不,谁来给上天汇报一年来做的好事呢?
我家做的就是这个小生意。一年到头的收入一年到头花完,如果不在这几天挣点钱,只有黑灯瞎火过年了。黄表纸和灶爷画里有小孩子的花衣花裤和新鞋,有看得见的“滋滋”汪着油的方子肉,有瓜子花生和荸荠,还有我和弟弟们都喜欢的小鞭炮,可以噼里啪啦响上一整个新年。
小时候常跟着爹娘去赶年集。那时一入腊月,还在梦里就能听到娘在叫我。被子蒙住我半个脸,娘被生活的琐碎磨得粗粝,一把扯开被子,一股凉气倏地钻到我牙缝里。窗外还是一团黑,几颗星星冷冷地挂着,风唱着小调在树梢上飞奔。“腊七腊八,冻死寒鸭”,腊月的天,是一例的冷。但寒冷阻挡不了人们挣钱过年的热情。爹和娘各骑一辆自行车,“叽里哐当”出了家门。我坐在娘的车后座上,大弟坐在爹的车后座上,一家四口在寒冷的凌晨向集市上奔去。
那时的集镇,街道上人头攒动,自行车来来往往。孩子们吸溜着鼻涕欢天喜地随着大人东张西望,各种各样过年的物什摆满了街道两旁,各种吆喝声,相互催促的铃铛声,邻人的招呼声,声声入耳。在新年来临际,灰突突的冬天分外花枝招展。集市不仅具备了交易的功能,还具备了娱乐功能。很多孩子来集市上无非是玩玩乐乐,闹着大人买点小吃,满足一下馋嘴巴。但我和大弟不能这样,我俩有挣钱的任务。
农村的街市一般都不大,我拿着黄表纸和灶画,和爹娘大弟不时会碰面。敬鬼神用品不能说“买”,要说“请”。大概只有这个“请”字才能真实表达人们内心深处对鬼神的敬畏。我认真教大弟怎么说话会好听些,这样更有利于他尽快完成任务。
大弟的小黑手皴成一道道血口子,有的结了痂,有的渗着血清和脓水。大弟有个毛病,稍微冷点就开始流鼻涕。生活是艺术吗?大概是!每当鼻涕快要流下来的时候,大弟总能潜意识及时吸进去,好像在演一部鼻子抓鼻涕的喜剧。娘看到就训斥:“高!看你,都可以下细粉了!擤擤!”细粉就是粉条,和鼻涕的形状极像。大弟营养不良,长得矮,他们却都叫他“高”。娘一吵,大弟就用手甩一下;娘不吵,他就让它们愉快地挂着,静看人间冷暖。
快要散集时,爹会把我们的口袋搜得干净,把钱放在一起数。爹把一叠捋好的纸币放在左手里,一头压在虎口上,拿手在钱上面一遍遍抹,抹平了,大拇指和食指搓起钱的右上角,嘴里不停数着数“1,2,3……”,往手指上吐点口水,再数。手指不停地搓,嘴里不停地数,眉眼儿乐开了花。那花儿里有我们一家人的年货。
……二十六炖锅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大年三十,就不去赶集了,不能一年到头都在急慌,就“过油”吧。过油,就是把年货里的食品拿来加工。
割来的猪肉瘦的放在锅里烀,烀就是煮,煮到熟透,为底,海带放肉锅里熬煮,是一道菜;金针菜放肉锅里熬煮,又是一道菜。肥猪肉拿来焅油,烹炸各种丸子、豆腐、小酥肉、鸡块、馓子,各种各样的北方油炸食品。还有一个菜品不能不说,土家叫合菜,家乡叫大锅菜,说法不同,制作方法基本无异。将萝卜、豆腐、白菜、火葱、猪肉等合成一锅熬煮,即成。味佳,且有深意。它象征五谷丰登,合家团聚。
过完油,肉香飘满整个院落,各种年菜都已经安稳,它们躺在我家的斗盆里、菜筐和油罐里,一个个花团锦簇。孩子们的嘴巴上小手上也已经被猪油浸渍得油光发亮,脸上也开满了幸福的花儿。
大街小巷不断有零星的鞭炮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传来,那是孩子们捺不住性子,急火火把小鞭炮拿来放;讲究点的人家已贴上大红对联;村前的路上还有人不断来来往往,手里或多或少还捎着点年货。年真的来了。
年年依旧年来,旧日赶年集的情境已不在。如今的城市农村,都有日日皆鲜的超市,新鲜菜蔬新鲜肉品随处可得,一年三百六十天营业,随时可买想得的东西。钱也不再那么难挣,孩子的童年里有数不完的玩具和美食,他们的嘴巴变得越来越刁,不再稀罕我们儿时的美食梦。那些赶年集的喜悦和苦累也已成为往昔,成为一个仪式矗立在记忆深处,提醒我们珍惜过去,过好现在。